饭桌上,杨真真似乎和辛凌鹫对上了似的。聊几句就变了语气,阴阳怪气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含沙射影。
“你们知道吗,辛凌鹫可厉害了,大四就能进国内最厉害的航空公司实习。”她说着,脑袋朝辛凌鹫这处一偏,一脸纯真无暇地眨眨眼,向她确认,“现在转正了吧。”
辛凌鹫弯眉浅笑。
旁人只当她是害羞。
不管辛凌鹫有没有回应她,杨真真的话还在继续:“你飞得是国际航班吧,是不是有很多非富即贵的乘客,有没有优质的男士啊,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啊,近水楼台先得月!”
辛凌鹫咧嘴,皮笑肉不笑,目光抬起,稳稳地接住杨真真投过来的视线,直勾勾地看向她,她嗤笑着,很低很轻,不易察觉,瞳仁里烟波流转,有情绪缓缓地流露。她一边笑着,不紧不慢地开口,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我这个人啊,最不擅长交际,为此,我辞掉了航空公司的工作。”
不是辞掉,是被辞退。
真相自然是不能让杨真真知道。
杨真真干笑了两下,甜美的脸上瞬间堆起讳莫如深的笑容,开玩笑道:“也是,比当空姐赚钱的工作多得是。”
辛凌鹫脸色沉了些,不过没有完全表露出不舒服。
周围的男生吃串喝酒,只当这边的对话是两个女生在随便聊着天。
辛凌鹫接住杨真真一脸轻蔑地投过来的目光,突然意识到自己真得很可悲。大学四年,和同学间的关系相处的一塌糊涂,甚至漫天的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她起初的不在意,渐渐造成了它们成长的温床。
“你……”她刚开口,小臂被旁边人碰了下,下意识转头,见方端末正盯着自己,她随着方端末的眼神示意,看到他手背上不知从哪蹭了一片酱汁。
“需要纸巾吗?”辛凌鹫手快地扯了纸巾包递过去。
方端末低声:“谢谢。”
他擦手背的功夫,辛凌鹫帮忙,将桌面上漫开的酱汁擦干净。
方端末慢悠悠地揉着纸巾,抬头觑了眼杨真真的方向,眼神里三分无意,三分打量,三分礼貌,剩下一分,是警告。
短发女生拐两下杨真真的胳膊,提醒她不要说了。
杨真真顾忌着方端末的面子,不过瘾地撇撇嘴,没再继续挖苦。
辛凌鹫擦完桌子,抬头,方端末已经开始拿起了筷子。他从地上拎起个没开盖的啤酒,还没等拿稳,只见辛凌鹫递了个塑料起子过来。方端末愣了下,接受她的好意:“谢谢。”
“你炒菜很好吃。”辛凌鹫又说。
方端末倒了酒,不经意地问:“觉得哪道最好吃?”
视线扫了圈桌面,辛凌鹫扬扬下巴示意:“花菜。”
“唔。”方端末点了下头,不忍心拆穿,“炒花菜时手抖了下,盐放多了。”
辛凌鹫郑重其事地说实话:“正好我口味重。”
方端末右手端着酒杯,靠近嘴边啐了口,另只手随意地往辛凌鹫坐着的椅背上一搭,身子倾过去,毫不留情地拆穿她:“你真的是、善解人意啊。”
咬字、停顿、重音平白无奇的一句夸赞,落在辛凌鹫耳朵里听得心虚。
她别扭地挪了下身子,拉开些距离,才侧头转向他。
近在咫尺的男生嘴角弯起不经意的弧度,眼底的笑意却是不加遮掩。辛凌鹫的那点小心思,落在方端末眼里,真的无处遁形。
他黑黢黢的瞳孔里,有一道明显的深色身影,鹅蛋脸型,及肩的黑直发,那是辛凌鹫。
“我有这个优点吗?”辛凌鹫佯装镇定,气定神闲地轻轻出声问他。
只见方端末眉头一耸,煞有其事地点了下脑袋,反问:“你说呢?”
方端末出声笑了下,胳膊收回去,坐直身子,从盘子里抓了几串新烤出来的鸡翅放到辛凌鹫跟前,示意:“多吃饭,少说话。”
辛凌鹫恹恹地低头,闷声吃东西,琢磨着方端末的意思。
酒足饭饱,聚餐渐渐散了。
目送着他们陆续离开,辛凌鹫也告辞。方端末看她,说:“我送你。”
辛凌鹫没拒绝,说了再见,便跟着方端末出了门。
门口,辛凌鹫想起来问:“怎么没看到姥姥?”
“在屋里睡了。”
“啊?”辛凌鹫担忧,“我们这样在院子里说话,会不会吵到她?”
“后面还有个院子,她在那屋。”
辛凌鹫点头,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见过完整的院子。
贾子邺坐在皮卡的驾驶座上,按了两下喇叭,冲她们这边闪灯。辛凌鹫遮了下眼睛,见贾子邺探出半颗脑袋来,喊:“辛凌鹫,上车,我送你!”
辛凌鹫偏头,方端末正朝着口袋,懒懒地耷拉着个肩膀,冲她扬了下巴,说:“去吧,正好省了我的事。”
“那我走了。”
“恩。”
辛凌鹫坐上副驾,贾子邺正热情地问她吃的怎么样,辛凌鹫草草地应着话,目光追随着方端末转身的动作,消失在门内。
院子里,只落了殷明城拎着个扫把,勤勤恳恳地清理着地面上的垃圾。
殷明城眼睛毒,不像贾子邺似的没心没肺。他一眼就看出辛凌鹫对方端末的态度不一般,吃完饭,他故意磨蹭地留到最后,等到方端末回来。只是没想到方端末刚出去送人两分钟就回来了,殷明城巴望着,好奇:“什么情况?那妹子住隔壁?”
方端末耸耸肩,说:“贾子邺给捎回去了。”
“啊哈?”殷明城诧异,眉飞色舞地看他,“你和她?”
“我和谁啊?”方端末瞪了他一眼,拎了几个空酒瓶扔回纸箱里,实话实说,“什么事也没有。”
“不是吧,连我都看出来了,那姑娘挺听你话的,你一抬手,他就给你递纸巾,你一拿酒瓶子,起子先给你送过去了。”殷明城笑,“啧啧啧我们几个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可都没有这默契。”
“呵。”方端末嗤笑下,拿着抹布三两下把桌子擦出来,头也没抬,说,“这女生就是爱多管闲事。”
殷明城琢磨着,猜了个十有八九。他反问:“顺着让一女生管,不是你的风格啊?我看你对她也挺特别的啊,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
“话有点多啊。”方端末抬头,半笑半闹地睨了他一眼,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这几个垃圾袋,你走时,顺路带出去丢掉。”
“嘿!我这正和你聊天呢,你怎么撵人啊?”殷明城哭笑不得。
方端末理直气壮:“撵的就是你!走!快走!我要睡了!明天得早起!”
“行!行!行!”殷明城乖乖地拎着垃圾,往门口走,不忘回头正经道,“你就放心去吧,姥姥我们会经常来看的。”
“嗯,麻烦你们了。”
“小事!”
送走人,热闹了一整晚的院子突然安静下来。
方端末在院子中央坐着,枝叶繁茂的枣树上不见一颗枣。姥姥说是在移植枣树时碰到了树根,枣树便不再结枣了。
想以前,一到结果的季节,这棵树上的枣吃都吃不完。
原来不只是人,任何生物,一旦碰触到底线,快乐都很难。
可……方端末觉得诧异。
辛凌鹫这个人明明一次次的拥有方端末最抵触的同情和可怜,可他并不会对他产生反感和厌恶。正如殷明城看到的那样,他在顺着她。
默许了她的同情。
默许了她的照顾。
默许了她的好意。
而他自己,竟然也下意识的袒护起她来。校园里流传的那些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不是没有传到方端末的耳朵里,真真假假,方端末虽不知真情,却也愿意相信她终究是个心思单纯的女生。
杨真真的侧目,方端末看得清楚。
所以几乎是没有考虑地,将她喊到厨房来,吆五喝六的指使她做这做那,为的难道不是让她远离院子里的人,不被乱了好心情吗。
不过好像是多此一举,方端末心想。
在饭桌上,辛凌鹫直勾勾地回视着杨真真的那个眼神,刚毅而严肃、乍看不带任何攻击性、却又锋芒毕露。
是了。辛凌鹫并不是不经世事的三岁孩童,可能没有尽善尽美的能力,但处理这些事情肯定也有自己的方式方法。同桌的几个男生并未察觉出其中的奥妙,一贯擅长察言观色地方端末却看得清晰明了。
她这个人啊,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有精力去普度众生。
方端末无奈地笑了下,眉头渐渐紧敛起来,觉着心底涌现出来的这种情绪十分奇异。
夜漫长,月微凉。
他叉着腿坐在院子中央,呆了半晌,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有些情绪在慢慢发酵、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