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是开了几十年的小吃店,里面两三张桌子,几个老友围坐着,家常味道的老菜,自家陈酿的老酒,话不多,诉说的都是岁月,情不腻,淡而绵长,刚刚好和几十年的岁月匹配。
有的是手工的绣坊,有过去的老法儿刺绣,也有时下流行的十字绣,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一针一线间,玉葱般的细指翻飞如蝶,绣品还没有成形,那刺绣的画面已叫人陶醉。
还有的,自然就是茶馆儿,如今的茶馆儿跟老物件一样稀有,高雅的品茶室处处都有,金贵的茶具,古朴的茶海,动辄几百几千一斤的普洱,龙井,太平猴魁,处处透着高雅到高不可攀的昂贵。
茶馆儿不一样,老柴火烧沸的大茶壶,细长的茶嘴儿必会准确无误地对准细小的茶杯口儿,叫不上名字的茶叶,在沸水的冲泡下迅速舒展,茶香味儿立刻扑鼻而来,谈不上讲究,但真真是热闹,这热闹能把冷寂的夜都烧得滚烫了,把累了一天的劳动者所有的疲惫,一一地熨个妥帖。
邵宁带江妤来的是一家小酒馆儿,说是酒馆儿,真的就是纯粹的酒馆儿,没有饭食,更不可能配炸鸡薯条儿,一个大盒子里盛着油浸浸的炸花生米,谁爱吃就自己去抓两把,旁边有干净的白瓷碟。
佐酒的小食是简陋到了极点,酒却是极好的,烧白干是真正从酒厂订制过来的高纯度白酒,一人只限二两,店主说了,小酌怡情,本店卖酒,不卖命,你们喝多了操刀子上,我这小本儿生意可赔不起。
烧白干限量,其他的酒可是应有尽有,低度数的都不限量。
邵宁推门进来,朝老板点了点头,指指江妤:“红她来一杯小杨梅吧。”
老板个子不高,矮矮圆圆地带个眼镜,像喜剧电影里常见的那个爱插科打诨的胖子。
老板很有默契地点点头,江妤正奇怪邵宁怎么不说喝点儿什么,不大功夫老板就端着酒过来了,江妤是一杯红彤彤的杨梅酒,看起来剔透晶莹,十分浓郁可口的样子,而邵宁则是二两烧白干,江妤明白了,邵宁是这里的常客,大概每次都是一杯烧白干。
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到底有多少悲伤,是要用深夜里的一杯烧酒来熄灭的呢?!
江妤喝了一口杨梅酒,甜丝丝的很好喝,她想,邵宁的那杯烧白干,该是多苦,多辣,多烧痛人的心,才能解得了他黑暗中无边无际的相思,无边无际的孤独。
邵宁也喝了一大口烧酒,辣辣的滋味点燃了一些他的烟火气,不似刚才那个冰冷绝望。
他看着江妤,轻轻笑了:“对不起江妤,让你见笑了,其实真实的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白天在公司,穿得人模狗样的,大家会说,邵宁这小伙子斯斯文文,彬彬有礼。每当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在内心耻笑我自己,我对自己说,’邵宁啊,你装得真像,骗了所有人,可是,你骗得了你自己吗?’江妤,我骗不了我自己,我是一个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人,只不过是强撑着一副好皮囊罢了。”
江妤知道,今夜的邵宁,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憋在心里快发疯的心事,而不是听人宽慰,听人解释,所以她没有说话,举起酒杯朝邵宁示意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喝了一口。
邵宁一口酒,几句话,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
邵宁说,小时候没有父母,爷爷带他不容易,所以他学习特别拼命,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大了,挣钱了,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后来他真地就长大了,可是爷爷已经很老很老了,爷爷离开的时候,他痛不欲生,觉得整个人生的目标不见了,他变得茫然而孤独,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幸好那时候,婷婷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我跟婷婷是在一个读书会上认识的,她朗诵诗歌,说她喜欢波特莱尔的《恶之花》,我很惊讶,我以为女孩儿都是喜欢泰戈尔或者叶芝,她很特别,长得谈不上漂亮,人又娇小,但可爱,她的可爱是一种天生的单纯与善良,她的心灵长不大,永远以最纯良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喝了一口酒,邵宁接着道:“她的单纯与善良,使她无比地热爱这个世界,因为她信任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一直饱有美好的憧憬与幻想。她也信任我,但那时候我刚刚工作,除了需要赡养的爷爷和继承了一间不挣钱的书店,我一无所有,我不敢回应她的暗示,可我又舍不得拒绝她,用’书友’这个幌子来遮掩着我对她的真心,我几乎和她形影不离,却又不敢对她有非分的想法,我总觉得,我配不上她,不能带给她幸福。”
“后来爷爷离开了,她对我一直不离不弃,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忽然间明白了,婷婷将成为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无法再用理智推开她,我必须紧紧抓住她,拥抱她,哪怕我会带着她坠入深渊。”
邵宁眼底有湿意,却还是浅笑:“我向婷婷表白那天,我说婷婷啊,我不知道自己能给你什么,你要想清楚才行。婷婷笑了,她说你什么都不用给我,你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但如果你的心上跳动着我的名字,我会很愿意和你在一起。”
邵宁没忍住泪水,他掩饰着抬手拭去,开口:“你瞧,江妤,她是不是一个诗一样美好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吗?”
江妤听着邵宁的诉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沉默着。
“我们在一起半年,开始计划结婚,我已经存够了首付,至少可以给婷婷一间遮风挡雨的屋子了。我们甚至天天待在一起,开如争论壁纸的颜色,窗帘的款式,地板什么材质,争着争着就笑得滚成了一团儿,也不知那时候怎么那么多的笑,停都停不下来。现在想想,那时候是把一辈子的笑容都用尽了,所以,才会多得连做梦都在笑。”
“婷婷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们是约了第二天要去拍婚纱照的,我嘴上说着照那个好俗气,心里却暗暗想象着婷婷披上婚纱的样子,我的新娘子,她该多美啊!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早上在婚纱店门口见,婷婷请了一天的假,为了明天能休息,她晚上在公司加班。江妤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就是那天晚上我没有去接她,她说她下班打个车就回家了,不让我去接,让我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第二天好好拍照。如果我去接她多好,或者可以避开那辆发疯的车,或者,要死一起死,来个痛快,也不用活着这么遭罪了。”
“婷婷坐的出租车被一辆英菲尼迪撞了个粉碎,我赶到医院时,她已经不在了,像一个破碎的洋娃娃,一句话也没有留。江妤,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就走了,你知道我多恨吗,多恨吗!我不让医生送她去太平间,我就死死地挡在前面,我想让医生踩着我的身体走过去,把我踩死,一起带走。我在医院嚎啕大哭,爷爷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哭成那样,婷婷走了,我彻底绝望了。”
“出租车司机的老婆也在哭,还有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他们娘儿俩哭得和我一样惨,那个女的不停地在喊:’老公啊,你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老公啊,你告诉我,我和儿子可怎么活啊’……我们三个人,哭得人不人,鬼不鬼,当时连在场的医生护士,都陪着我们掉眼泪了。”
“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们肝肠寸断的时候,英菲尼迪的司机在做什么吗?那司机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趁他爸喝醉了,偷了车钥匙把车开出来撒野,结果红绿灯时他慌了神,和出租车就撞上了。出事后,他们家有钱,势力大,短短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就在现场把这孩子给换走了,找了个顶包的司机来。这种车祸,判不了死刑,坐几年牢,出来还是好人一个。据说他们家为了给这孩子顶罪,前前后后花了上千万,顶包的就给了几百万,还有到处找人的人情费,封口费,最后,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对方顶包成功,司机只被判了三年。”
“三年,那个顶包者就是干三年活儿,也挣不上几百万,他们真是算得一笔经济账。两条人命,就这么白死了,我的婷婷,我的新娘,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江妤,我确实仇富,我看到有钱人就心生憎恨,你穿着朴素,又来我们这样的小书店,我以为你只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没有想到你是大富大贵,那天看到陆子睿,就像当年那个撞死人的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嚣张跋扈,在他们眼里,钱是能摆平一切的。而你的那同个朋友,其中两个年轻些的,看上去也是纨绔子弟的样子。我忽然间明白了,江妤,我和你注定做不了朋友,我们,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