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绵长的夏天总是让人又爱又恨,虽然喜欢冰西瓜冰激凌,可又讨厌格外热情的阳光和无处不在的蚊子苍蝇。
“呃……”
逼仄阴暗的房间里,连白炽灯的灯光都是昏黄肮脏,有陈腐糟烂的气味在空中漂浮。
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趴伏在地上,头发被另一个半蹲着的男人抓在手里,满脸血污混杂着沁出的汗水,发出低低的喘息。
半蹲着的男人二十来岁光景,穿黑色短袖,脖子上吊一根夜叉头的项链,文满鬼面的花臂露在外面,活脱脱一个叛逆期小年轻。
老鼠悄悄从角落里爬了过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角落里有燃烧着的烟,火星明明灭灭,暴露出阴影里坐着的另一副面孔。
房间里本来光线就微弱得很,还格外闷热,偏偏这人还穿着黑色西装,戴一副墨镜。
坐在阴影中的人磕了磕烟灰,接着说:“我今天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你还不能让他开口的话,也不用待在我身边了。”
听到这话,小年轻眼里害怕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老板,真不能怪我,是这王八蛋骨头太他妈硬了啊,都让他上了四次电椅了,愣是一个屁都问不出,我以前还从没见过这样的。”
阴影里的人呼出一口烟气,把即将烧完的烟蒂往旁边一弹,站起身来走到小年轻身边,一脚把他踹开:“坐你妈的电椅,真当这些东西是人?废物点心!”
墨镜男俯下身,抓着奄奄一息的男人脖颈,把他的脑袋提起来,继而“砰”的一声磕在地上,笑了笑:“上电椅疼吗?你看,青瞳让你有了人类的身体,那么相应的,你也得感受感受人类的身体能体会的痛苦。”
他边说着话,边从腰后摸出一把匕首,径直朝着被提在手中的男人脑袋一侧挥下。
匕首带起微弱却凌厉的风,几秒后,有柔软物体落地的轻微声音响起,本来已经快没有呼吸的男人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号叫。
一只带着黑色绒毛的动物耳朵掉在了地上,断裂的切口有猩红鲜血慢慢渗出来。
墨镜男伸出擦得锃亮的皮鞋在耳朵上用力碾了几下,又拿出匕首,轻轻拍着男人的脸。
“你看,就算是变成了人,器官一旦脱离了身体,还不是会被打回原形?你好好地当条狗,也就体会不到这种痛嘛。就这么想当人?真是痴心妄想。”
墨镜男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地下室,带着奇怪的诱哄:“不过嘛,小狗乖,只要你说出青瞳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让你去安安心心每天过人类的日子。怎么样?对你们来说,命总该是比忠诚更重要的吧?”
被割了耳朵的男人,哦不对,应该说狗灵,尽管被打得遍体鳞伤,坐了几天的电椅已经神志不清,又被割掉一只耳朵,却始终没有吐出半个字,无神的眼睛始终望着地面。
他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眼睛几乎无法聚焦。
五分钟后,墨镜男往地上啐了一口,最后一丝耐心湮灭。
“狗真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可惜冥顽不灵。”
一道骨骼裂开的声音清脆地响起,地上男人的身子软软地倒在肮脏的地上,再也看不出任何呼吸起伏的迹象,让杵在旁边看完全程的小年轻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墨镜男看也没看地上狗灵的尸体一眼,把匕首别回腰后,就着小年轻的衣服擦了擦手,又看一眼手表,说:“你把尸体处理了,我先出门有事。”
小年轻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开口:“老板,这……这暗灵这么容易就被……”
墨镜男正要出门的脚步停下,转过身来,露出个邪性的笑。
“青瞳既然给了他人的身体,那么从本质上来说,他已经是个普通人了,只是有狗的灵魂而已。所以这就已经算是——死了。”
然而小年轻显然是个愣头苍蝇:“这种东西不是不会死吗?能好好地做暗灵,为什么要当人呢?”
“谁跟你说的暗灵不会死?嗯?还有,知道废话多的人有什么下场吗?”
在门边的墨镜男摘下眼镜,笑眯眯地看了过来,
昏暗的光线里,小年轻却被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从来没见过的隐藏在墨镜下的老板的脸,那本来该是眼睛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黑黢黢的洞,眼球不知所终,配合一张精瘦的脸,就像墓地里刚爬出来的饿死鬼,无端端要向人索命。
“放心,我一般不杀人。”说完这一句,墨镜男打开地下室的门,走了出去。
隔着一扇门,似乎还能听见他越来越远的叹息。
“的确,既然能永生,又为什么要当人呢?我爱永生,永生使我快乐。”
周易街松木巷。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走近标有十七号的门口,佝偻着背,闲闲站定,掏出怀中一直捂着的黑色铃铛,伸手摇响。
十七号里,灯光昏黄柔软,琉璃屏风后的角落架了一只冰裂纹青瓷小香炉,腾起纤细烟雾。
闻星坐在小几前,慢条斯理分好一杯顾渚紫笋,递给对面百无聊赖正玩手机的女魃。茶杯易手,女魃抬眼环顾四周:“青瞳的幻术用得不错,连白皮老山香的味道都模仿到了七八分。”
闻星:“那是我调的香,不是幻术。”
女魃摸摸鼻子:“咳……”
“丁零——”
仓皇刺耳,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听见门外传来的摇铃声。闻星诧异抬头,撞见女魃同样惊异的眼神。
女魃啜了一口茶汤,问:“打更人怎么跑你家门口来摇报丧铃了?”
闻星摇摇头,对着自己的杯子吹了口气:“不知道,可能是摇错了吧。晏轻让我除了给来拜访的客人开门,其余都别理会。最近家里的式神都被他带出远门了,算算日子今天就该回来了。倒是你,怎么会来这边?我记得昆仑离这里很远。”
“女魃,衣青衣,居昆仑,名曰赤水女子献,所行处,孟夏不雨,天下大旱。”她是只存在于山海经里的古早的旧神明,不应出现在繁华世间。
说到这里,女魃有些兴致缺缺:“说起来,自我昔年为应龙身死之后,好久没谈一场恋爱了。反正我现在是个‘孤魂野鬼’,阴司既不敢管我,也不敢超度我。这两年遇上了一个普通人,他长得……嗯……跟应龙有几分相像,于是我用了点小手段,让他喜欢上了我。这次想找青瞳帮个小忙,就是因为这个人……”
闻星抱着杯子感叹:“羡慕,二代总比别人多几个特权。”
女魃“嘁”了一声,道:“是我没想到才对,区区清道夫的据点,也有冲天祥瑞替他镇宅。我该夸他好大福气呢,还是命格外衰?”
“不值一提。”闻星递给她第二盏茶,“倒是……咦,我听见晏轻的呼吸了。”
女魃睁大眼:“哈?”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股尘土气息扑面而来,一道人影逆着光冲了进来,身形高瘦,皮肤苍白,外貌有几分孱弱味道,却被眉目中的匪气悉数遮掩。
他的手中还捏着一封黑色的信。
女魃放下茶杯,向来人招招手:“回来了。”
裹了满身风尘回家的晏轻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连鞋都没脱就匆忙踏上木楼梯,朝下面两人打了声招呼:“我去收拾下自己,半小时后见。”
闻星捏着鼻子,朝女魃说:“他可能有两个月没洗澡了。”
女魃浅浅地吸了一口气:“还真是。”
大钟缓慢移动,等晏轻再次出现时,已经自动切换到了高知骚包形态。
“稀客啊!”他戴了副眼镜,表情写满漫不经心,卷起衬衣袖子,接过闻星递的茶,长腿一跨,黏在她旁边坐下,顺势摸了摸闻星的头。
“听说你出了趟远门。”女魃摸了摸自己刚做好的指甲,Dior(迪奥)烈艳蓝金同款,鲜红亮烈,有灼人之势。
晏轻笑道:“我这点小事,不过尔尔。女魃大驾光临,想来是有好生意找我?”
女魃盯着他的眼:“算不上太好,不过也不差。”
她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一道蜿蜒痕迹:“我想要一只凶邪魂魄,度我成人。”
“喔?”晏轻一哂,“据我所知,你说的这个‘凶邪’,怕不是普普通通就能抓到的吧?再说,你这样附在亡者身上,不是刚好自在吗?为什么想变成人?”
他上下打量了女魃一遍,终于在对方的脖颈处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青灰印记,并不显眼。
晏轻收回目光:“原来是尸斑。怎么?影响你谈恋爱?”
女魃抬手拂过脖颈,那印记倏然消失。她点点头:“对,我不想再用别人的身体,原先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最近却总膈应。我想用人的身份,跟他好好过日子。”
说话时,她的眼里蓦然吐露出轻微希冀,像个不谙世事又陷入热恋的小姑娘。
闻星听得百无聊赖,索性拿过晏轻带回来的黑色信封拆开。
晏轻听完女魃的诉求,露出职业化的笑容,指尖捻了一簇闻星的黑发,一圈圈缠绕在自己手上。发丝柔软,馨香染上晏轻指尖。
“既然你有所求,那我自然有求必应。只是不知道,你能拿什么来换?”
女魃抬手,从领口处摸出一个半个巴掌大的薄片,边缘锋锐,色如玳瑁,像是某种动物身上拔下来的鳞片。晏轻注意到,上面偶有刺目光芒一闪而过,形似雷电。
女魃把它推向对面:“应龙逆鳞,对你们人类来说,用处应该很大。”
晏轻坦然收下,嘴里却问:“你舍得?怎么不留着给情儿用?”
女魃已经径自起身,走到门口似乎才听见晏轻的问题。她回过头来,唇边梨涡乍现:“昔年我曾一直贴身收藏它,死后却一度找不着了,后面辗转从一个老山头找到。老树也得开花,就当是送给那个人的礼物吧。”
晏轻不语。
“不说话,我权当你答应了。”角落里的钟猛地响了一声,杯里的茶所剩无几,女魃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晏轻走到香炉前,拨了拨炉子里堆叠在一起的香料,再回头时,闻星已经从座位上不见了,那张黑色信纸被她压在一只茶杯下。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拿起信纸,是报丧人送的讣闻。普通人的讣闻是黄、白两色纸,加之以黑框。而黑纸讣闻则是用于非人,由游离在表世界之外的报丧人充当信使。
黑纸粗粝硌手,寥寥数言,轻描淡写宣告一缕魂魄陨灭:“丁旺,前日被发现身亡于河汉路口垃圾场。旧主:齐南晏氏。”
香炉中的线香将将烧到了中段,气味渐沉渐重,是最浓烈的时候。见四下无人,晏轻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阿嚏——”
他摸摸鼻子,看了眼楼上尽头打开的房间门,思索再三,最终还是把烟掐灭在手心里。
河汉路口插在一片旧居民区中,除了私搭乱建,就是老房危房。稍微宽阔一点的主干道都被市集摊贩支起的红色帆布棚子挡住,烧花甲的香味和菜市场排水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闻星踩在一小滩污水上,有摩托车从她身边呼啸而过,附赠车后座染了廉价黄毛的小哥嘹亮口哨一个。
闻星闭上眼,在四面八方小贩的嘈杂声中,只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声音格格不入,黯然嘶哑,传到她的耳中。
“我的狗儿在哪里,我的狗儿谁偷去,它小名叫旺财最讨喜。我的狗儿吃夜食,我的狗儿从不吠。这多少天我没瞧见它,我老头心里真快要背过气……”
阴暗天空之下,车水马龙之中,那声音显得喑哑乏力。
闻星睁开眼,刚好被一个挤过来的中年大妈撞了一肘子。她立刻避让开来,一边摆手:“不好意思……”
大妈挽着菜篮子,边走边喷唾沫星子:“没事站路中间,等被车子擂到好讹人啊?”
裙摆不知道在哪里被刮到,仙鹤纹样里的白丝拖出来老长一截。
哎,趁晏轻不注意偷偷跑出来,估计回去得挨骂。
闻星皱皱眉,循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朝源头找去。
菜市场旁边不远就是一个大型垃圾场,因为这片是待拆的老城区,也就没那么多管制。整个市的垃圾从各地运送过来,堆积在这里处理,夏天馊臭满天,连冬天都遍布蚊蝇。
垃圾场里的工人逢周一、四来处理两次,其余时间这里都没人来,平时也只有一个门卫张大爷在这里守着。
张大爷泡了一搪瓷缸的鱼腥草水,边听着收音机里放的软平调,边翻前一天的报纸。近来他的老花眼越来越严重了,就算戴着眼镜,看报纸的时候都得用力眯着眼。
张大爷隔着门卫室的玻璃看了一眼后面的垃圾场,这里从建成到现在,不知道多少年了,他自从中年丧妻后,就窝在这里当门卫,时光一晃而过,竟然也过了这么多年。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敲窗户玻璃。张大爷看过去,是个穿黑裙子的小姑娘,还挺漂亮。
张大爷起身把窗户打开,伸头出去?:“姑娘,你来这儿找谁啊?”
姑娘斯斯文文地朝他笑。
然而就在下一刻,张大爷眼睁睁地看见这个姑娘的身体从门外面一瞬间穿到了里面。
她甚至抖了抖裙摆上不存在的灰,自然而然地找了张凳子坐下,细声细气地说:“让您见笑了。”
张大爷已经骇得说不出话来,倒在旁边的凳子上直摸胸口顺气。面前这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的姑娘像是发现了什么,朝他走过来。
“别靠近我……”张大爷睁大了眼睛,没承想被面前的人在手背上拍了一下,顿时仿佛有一股力量从手心的位置发散开来,游荡在血液中,让他突然好受了许多。
他听见姑娘开口问道:“真是不好意思,吓到您了。”
能不吓到吗?那么活生生一个人……
张大爷谨小慎微地拿过旁边的搪瓷缸,喝了一大口水,鱼腥草特有的味道冲头而上,让他顿时清醒不少。活了大半辈子,稀奇古怪的事也不是没见过,只是今天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来头却着实让他摸不清。
刚想问话,姑娘递过来一张旧照片:“看看。”
张大爷接过来一看,照片是黑灰底色,卷边泛黄,拍的是一对长相相当漂亮的少年男女,旁边蹲着一只大黑狗。
张大爷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姑娘跟黑狗,都挺眼熟啊!
哟,姑娘可不就是眼前这一位吗!
“您见过照片中这只狗吗?浑身黑亮,额带白花,比普通的狗……要机灵一些。”
要说起来,张大爷真见过,还养过照片里这只狗好几年。
“喏,我就把它埋在了这里。”
闻星看着面前用周围的黄土勉强垒起来的小小坟包,耳边响起张大爷刚刚说过的话。
“收殓那会儿,它整个身子都软了,少了一截耳朵,也不知道是被人打的,还是被其他的狗咬的。之前整日在垃圾场跟别的狗打架斗狠,叫唤太响,怕是招了人嫌。”
老人离开时步履蹒跚,口气中带了哀叹。
闻星蹲下身把周围散碎的黄土又朝中间拢了拢,朝着小坟包问道:“你这么久都不回家看一眼,怎么连魂魄都弄丢了呢?”
闻星甚至看到了凶手堂而皇之标记的气息,借此来引诱它曾经的主人。
时值黄昏,天色阴沉得吓人,渐渐起了风,地上的枯枝败叶被刮起来,卷成一个个漩涡。一天之中的逢魔时刻已经降临,传闻在这一时刻,就连普通人也能穿越阴阳,见到不寻常的灵魂,而那些逝去的魂魄,也将在这一刻寻找生前的故旧。
她抬手摸了摸小坟包的顶,头发被绵密的细雨洇湿,叹息一声:“要不要去呢?”在明知道对方一定设下了圈套的情况下,在四周的暗处藏着眼睛的情况下。
闻星垂下眼,嘴角意味不明地微微勾起,眼中有不明光晕于倏忽间掠过。
有几只暗灵趁着逢魔时刻堂而皇之出现在闻星身后,匍匐在草丛中,腐烂的气味如影随形,悄然覆盖了这一小片区域,它们枯败已久的嗅觉忽然感受到了芳香甜美的气息。
这非同寻常的甜美,是从眼前这个落单在荒郊野外的少女身上发出来的。越来越多的暗灵被闻星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吸引,摇晃着缥缈的躯体,朝这片草地欺近。
天际的虚空中摇响了一道丧钟。
一只暗灵悄无声息地绕到闻星身后斜对面不远的地方,快速地贴地爬行,想要抢先拔得头筹。
就在它的爪子即将钩住闻星的衣袂时,闻星飞速后退,手掌却向旁边伸出,将那只贸然逼近的暗灵扯到自己面前,手心爆发出骇人的呼啸,劲风当头而下,将暗灵尚未成型的躯体直直劈开,后者尖叫一声,被撕裂的身躯如同落进沸水的冰块,飞速地蒸发消散。
她取下手腕上系的发绳,把脑后的长发绾起来绑好,露出脖颈后生冷而白皙的肌肤,松了松肩膀:“果然,偶尔还是要放飞一下自我才好。”
一刹那间,无数暗灵迅速钻出草丛,如潮水般袭来,呼啸呜咽着冲向闻星,哪怕一只暗灵已在它们眼前被杀死,余下的也依然迫不及待想品尝来自人间的极致美味,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席卷了闻星的鼻端。
“晏轻说得没错,只有欺软怕硬的恶鬼,才会缩在角落里,成群结队地追逐看上去柔弱的落单猎物,真是……”
“一帮杂碎。”
闻星转身一个裸绞,将一只暗灵的脑袋彻底拧下来。
吸食过血肉生灵的暗灵长相格外丑陋,贪婪会使生前面容扭曲,恶念让尖牙利齿丛生。
闻星拧过腰,闪过几只袭来的尖利爪子,然而暗灵的数量太多,一只一只地清剿太耗费工夫,毕竟拳王泰森也架不住车轮战。闻星一边迅速撤身闪避,一边从大腿外侧贴身的刀鞘里拔出一柄匕首,电光石火间划开自己的手掌,再张开时,掌心鲜血纵横。
闻星握住匕首,以血为符,那一瞬间额发张开,露出光洁额头上将闪未闪的一道印记。
轰的一声,少女周身爆出极为刺目的光晕,光圈中的人静静屹立在日与夜的交界点,裙摆飞扬,鲜血的腥香与光晕一起发散开来,如同暗金色的水波一般向四周荡去,被撞上的暗灵发出刺耳的尖叫,身躯迅速凋零,被碾成齑粉。
可以说是三百六十度无差别清剿了,四周草木扶疏,丝毫不受影响。天际落下的雨滴渐渐变大,隐隐有咆哮之势。
闻星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轻松落地,不忘整一整裙边,赧然地勾起嘴角:“出门忘了穿安全裤,失策。”
幸好天空中洋洋洒洒的只有暗灵炸开的粉末,没有鲜血和尸块,否则那场面可是相当地不雅观了。
她收回匕首,伸出手,任由大雨将掌心的鲜血冲刷去,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今天的晚饭呢……”
晏轻打开门时,正好撞到浑身湿透的闻星回来。
“找你半天,怎么现在才回来……”晏轻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少女就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人事不省。
他托住她轻飘飘的身体,闻见她发丝中散发出的暗灵独有的朽气,垂下的纤细手掌甚至还在缓缓地往外渗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刚从人贩子窝里逃命出来。
他叹了口气,伸头朝厨房里忙活的陆酉说:“去楼上给浴缸放水,把医药箱也带过去。”
“好——嘞!”
闻星昏昏沉沉,只觉得被一道带着凉意的身躯搂住。少女蜷缩的身躯细瘦伶仃,夜灯打下的阴影笼罩在裸露的脚踝上,勾勒出一道玲珑曼妙线条。
她闭着眼,蹙着两弯眉,无力地攀住晏轻的脖颈,呼吸里带着压抑,身躯微微起伏,然而脸上却隐隐带着沉溺的笑容。
晏轻挑眉,脚尖钩住门板向后带去,迅疾而无声地关上了门。
怀里的小姑娘,少有地在做梦呢!
华灯初上,月照如银,小巷里只亮了一盏幽幽明灯,安然等待来客。
“叩、叩、叩。”客厅的窗户被敲响了。
陆酉走过去一看来人,连忙打开窗户边上的小撑子,放进来一名被大雨淋得浑身湿透的少年。
“你怎么来了?老板还在楼上。”
进来的少年摆摆手,放下一直举在头顶的绿叶,“噗”的一声变成了一只浑身黄黑相间的胖狸猫,胸前挂着一只帆布兜兜,口中吐出人言:“是三寒集市那边的老李托我过来传话给青瞳,他要的消息有信了。”
陆酉递给狸猫一只苹果,听见楼上隐隐传来一声哀号。
狸猫“咔嚓咔嚓”啃着苹果,好奇地看着上面,圆滚滚的腮帮子一鼓一鼓。
几分钟之后,晏轻捂着腰从楼上走下来,龇牙咧嘴地忍着痛,嘴里低声碎碎念着:“都变成原形了还有什么看头,里里外外都是羽毛,好心帮忙还不领情……”
陆酉:“……”
晏轻坐到沙发上时,还在揉腰,胖狸猫大剌剌地从陆酉手中的果盘里掏出了一块硕大的波罗蜜,边嚼边说:“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晏轻从茶几下拿出一个零钱包,里面鼓鼓囊囊,发出硬币磕碰的响声。
“说吧。”
狸猫欢欣雀跃地举起两只爪爪接过去:“老板大方。”
“是这样的,你家那只老狗,应该是前阵子被一只老东西抓去了,连带被抓走的还有一些平时在外面游荡的暗灵。因为这种东西无根,不像我们有组织有纪律,平时不怎么被关注,也就没引起什么骚动。后来三寒集市才开始陆陆续续有点风声,有平时在里面开小店的暗灵陆续失踪,在三寒集市报备之后,我们沿着魂迹找过去时,只剩下了一些残渣。”
狸猫在胸前的兜兜里掏来掏去,摸出一张纸和一只干枯的动物耳朵,递给晏轻。
“喏,老李让我传的就是这两样,耳朵是丁旺的。至于纸嘛,他说你要的消息都在里面。”
晏轻在接过那只耳朵时,后槽牙微微龇了一下,随即将它握在手心,展开了那张纸。
狸猫叹了口气,抓了抓头顶:“三寒集市里最近人心惶惶,本来就是不做恶的暗灵们抱团缩在一起躲避那些清道夫的追杀。里面的伙计们从来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甚至连人类聚集的区域都不曾踏足,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了杀身之祸。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你手里,我就先走了,晚了怕不安全。”
狸猫临走前,陆酉把它拉住了。
陆酉拿塑料袋把果盘里的水果都装了进去,塞进狸猫的兜兜里:“没事儿,别怕,老李会护着你们的,回去小心一点。”
狸猫朝他点点头:“谢谢你的水果。”
陆酉伸出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又想了想,从脖子上取下来一根黑绳。黑绳上挂着的不是坠子,而是一枚叠起来的黄符。他撩开狸猫浓密柔软的颈毛,将黄符系了上去。
“这是老板给我画的护身符,你要往返三寒集市,那么远的路,还是留心点好。”
狸猫刚想礼貌地拒绝,并表示自己有看家逃生本领浪费你老板给画的符多不好意思啊!但它抬头看到陆酉水光分明的眼睛时,又不忍心拒绝了。
“那……谢谢你!”
陆酉站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头顶戴着绿叶的少年已经远去了。陆酉抬头,夜空如洗,下弦弯月却勾了一圈暗红的边,显得格外妖异。
等他回过头时,发现自家老板不知道站在身后多久了,正直直盯着天上那轮雨后升起的月亮。
“怎么了,老板?”
“你害怕它回去出事,所以把护身符给它了?”
陆酉刚想点头,这时却听见晏轻叹了口气:“你应该留它在家里睡一晚,过了今晚再回去。天上有血月,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这一路上,它一只小动物,怕是有危险。只是狸猫跑得快,不知道逃不逃得掉……”
“那那那、老板……”
“知道你要说什么,在家安心等着吧。”
陆酉闻言,张大了嘴:“哎!”
空气中飘起一阵黄符燃烧的焦气,纸灰散落,他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与此同时,城郊的地下室里,有个人坐在里面,对着满屏雪花斑的实时监控录像,屏气凝神。
花臂小年轻飞速扒了口盒饭,把下午的监控调了出来。
扒着扒着,他嘴里的饭就咽不下去了。
“他们说今天前面那几个仓库的摄像头拍下了这个,这……老板……天呐……”
监控室后面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墨镜男森然的脸。小年轻把见到的景象给墨镜男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后者坐在工学椅上,手指“咚咚”地叩着。
“给我详细形容一下,你看到的那个女人的脸。”
等小年轻仔仔细细说完,墨镜男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松动了一下肩部,西装衬衫下隆起的肌肉仿佛随时都要撑破薄薄的衣服。
“我倒不知道,这个城市里除了青瞳,还有这种角色。”
有唾液在他的喉咙里来回滚动,最终被吞咽下去。墨镜男伸出舌头,舔了舔后槽牙:“正好城里有修行的暗灵已经不够它吃了,我也需要一些鲜甜的肉体。听上去有些棘手,不过我喜欢。”
门外适时响起一道略微喑哑的嗓音。
“终于找到了。小鲜肉?说我吗?”
大门“轰”的一声被蹬开,门口赫然站着一个高瘦的身影。暗红的月光,映衬着半张线条冷硬的脸庞,来人隐在阴影中的眼里,正闪烁着狼一样的目光。
不速之客叼着一根烟,肩头蹲着一只矮胖瑟缩的狸猫,从门口阴影中缓缓走了进来。
他的头微微偏了偏,狸猫仿佛惊魂未定,尖叫一声,四爪落地蹿了出去。
墨镜男“咦”了一声,诧异道:“青瞳?”
晏轻把手头的烟灰弹去,眼睛瞥到不远处的监控录像里闻星定格的身影:“看样子知道得不少啊!巧了,我找来也是想向阁下确定一件事。”
花臂小年轻见来者不善,默默躲到一边。
墨镜男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心情好极了,他摘下墨镜扔在一边,露出两个黑黢黢的眼窝,欠身一礼:“在下陆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轻把烟头扔在地上,弹出一颗火星,被他狠狠地踩灭了:“没想到还有暗灵会给自己取名字。听说,你把我养的狗弄死了?”
陆止“哦嚯”一声,道:“啊,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摊手,“抱歉,最近吃下去的小妖小鬼太多了,狗灵什么的,记不清了。”
“把丁旺的魂魄交出来。”
“都跟你说已经消化掉了,怎么?要钻进我的肠子里找吗?”
说完,他朝晏轻一笑,嘲讽地打了个嗝。
昏黄的光线里,幽幽燃起了一星锋锐的火焰,而打在墙上的两道影子里,有一道身影骤然变了:衣料碎裂的声音响起,影子的头上冒出了两只蜷曲弯折的角,整个身体膨胀了一圈,伸出一条带着倒刺的尾巴。
尖锐的风声顿起,变大的陆止竟然闪过晏轻,冲了出去。
“我们去大点的地方,让我感受一下——青瞳的力量。你一定知道怎么找到我……”
在擦过晏轻耳边时,陆止留下这一句话,硕大的身体仅仅留下一道残影就彻底消失了。
晏轻眯着眼,看了眼地上散碎的布料,又看了眼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花臂青年,头也不回地跟着冲了出去。
眼看着子时将至,被黑夜笼罩的阴影中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语调,如同爬过肌肤的小虫,让人心生不悦。那是恶鬼的恸哭,亡魂的哀号。幽暗里隐匿着无尽的深暗,仿佛有东西随时能跳出来,择人而噬。
晏轻循着陆止留下的痕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荒废仓库。
这一片十多年前曾是蓉城的高新区实验基地,后来因为此地太过偏僻,基地人员流失,散伙后就被改装成了一个工厂。结果工厂也没挨过三年,最后彻底荒废掉,如今已经变成了杂草昆虫的乐园。
晏轻循着陆止的气息,走进了最大的仓库。
四周全是被废弃的机器木箱,有的木台上面还长着不知名的鲜艳菌类。纵使晏轻的夜视力不错,却也不能穿透厂房里数量庞大的阻隔物,尤其是各种破烂的脚手架,处处都似乎隐藏着陷阱。
他猫着腰悄悄穿过一堆破铜烂铁,从背后解下一截黑布条,滑出一柄刀身雪亮的肋差。这把肋差上面带了血槽,没有刀鞘,前窄后宽,与唐朝横刀形状类似。刀身泛着喑哑的光,隐隐可见流动的猩红色泽。
前方有细小的灰尘缓缓落下,乍一看过去并不容易察觉。
晏轻停住脚步,肋差横在身前。
陆止伴随着凌厉的风声扑向晏轻身后,后者反身悍然抽刀,一式“夜战八方”格住了陆止的一肘,晏轻眼中的火星被点燃,照亮了眼前陆止的脸,失去了眼珠的面目十分瘆人,膨胀了一倍的身躯之下隐隐有更强的力量流动。
陆止的两个眼窝直直对着晏轻,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语气发寒:“原来这就是青瞳的眼啊,怎么办,更想要了。”
他毫不犹豫伸出另一只手,化成锋利异常的爪子,暴起坚固的黑色指甲,带着巨力朝晏轻脸上拍去。
要是被这只爪子插到身体里,只怕二话不说就要去跟阎王喝茶了。
晏轻敏捷地跳到一边的脚手架上,肋差划过陆止的指甲,不断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陆止眯着眼往上一跃,准备截住晏轻的去势。
荒废已久的脚手架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已经开始摇摇晃晃起来。
晏轻灵巧地穿梭在凌乱的金属架之间:“你是什么东西?”
陆止紧随其后:“等你的眼睛被我掏出来之后,就知道我是什么了。”
就在陆止即将抓住晏轻时,晏轻的身形突然向旁边凭空移动了两米,让陆止扑了一个空。
晏轻这时已经跳上墙并弓起了身,借墙壁之力,狠狠朝陆止的方向弹去!他落在陆止背后,借着冲下来的力道,膝盖狠狠朝陆止脊骨处一磕,硬生生把陆止庞大的身体压得陷进了地面里。
“噗”的一声,肋差带着一束火焰,深深插进了陆止的天灵盖。随后晏轻凌空拧腰,落在地上,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陆止咆哮着,想要抬手把刀拔出来,然而一行行黑色的符咒却慢慢从他头上的伤口蔓延出来,伴随着晏轻嘴唇开合,迅速缠绕住了陆止的全身,让他一动都不能动。随着陆止的挣扎,符咒散发着暗色的红光,越勒越紧,迫使陆止的身体蜷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仿佛在吸取他的血肉。
“呵。”
一声轻笑在封印中响起,晏轻心中隐隐感到不祥。
陆止的身体慢慢开始产生变化。他脸上的肉和头发慢慢地消失,变成了一颗被拉长的,类似于犬类的骷髅头。额头中间冒出了一根长而卷曲的角,身体也变成了兽形,依旧长着尖锐的兽爪。
原形毕露的陆止浑身漆黑,唯有一颗头颅长得十分诡异,眼睛的位置依旧只有两个深深的坑。肋差依旧插在骷髅的头顶,而火焰散落在陆止周遭的地面上,形成一个暗淡的封印,将陆止的身体困在里面。
他桀桀笑道:“借瞳火之力,行妖物之事,是有几分手段。不过,没彻底开印的青瞳,还杀不掉我。”
他俯身趴在地上,一口一口,把落在地上的火焰舔舐一空。
“嗝……”
陆止抬起手,骷髅张开了嘴,仰天长啸了一声。那啸声迅速化成几近实质的音波,四散开来。晏轻没料到他身在封印里还能攻击,躲避不及,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砸到了旁边墙上,几乎撞碎了肋骨。
脚手架几番颤动,纷纷砸落下来,荒废的破铜烂铁顿时将他掩埋进去。
“我操……”晏轻捂着腰从一片废墟中爬出来,灰头土脸。
陆止的爪子已经扑了过来。
晏轻屏气凝神,矮身朝旁边一滚。
不想这次陆止速度如此之快,他只堪堪避过险要部位,陆止的利爪仍旧在他左肩上划了深深的一道。晏轻闷哼一声,左肩立刻冒出血来。
晏轻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呼哨,肋差顿时从陆止头上消失,回到他手上。晏轻转头吐了口血,看了看自己的肩膀,被陆止划开的伤口边缘,已经开始泛黑发臭。
他根本来不及消化一个事实:刚刚陆止吃掉了他的火焰。
这时,有人闪身来到他身后,无声而矫捷地钩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晏轻原本准备回身反击,却在闻到熟悉香味的一瞬间,骤然放弃。他回过头,黑暗中闻星的目光明亮而无辜。
“你怎么来了?”狼狈的男人抹了一把头顶的灰。
闻星指了指仓库外一闪而过的黄黑大尾巴:“狸猫带我来的,它说回三寒集市的路上遇到有人要抓它,被你救了。倒是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猜想吃掉丁旺的就是他。路上搞定那群抓狸猫的喽啰之后,抓了一只胆子小的,才问到这里来的。”
闻星闭眼,深深嗅了一口?:“那个瞎子是只祸斗,你现在的状态,不一定打得过。”
“祸斗?”
传说中的食火之兽,所到之处,祸乱丛生。
“你先扛着,等我一下。不到万不得已,青瞳不能开印。”闻星留下这句话,转眼之间,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一口老血在晏轻喉咙里来回滚动了几番,被咽下去了。
但凡青瞳结咒,眼中有瞳火之外,心中还有一盏心火。瞳中烙印便是用来连接瞳火和心火的桥梁。心火的维持与强大与否,同时关系着施术者的强大与否。
心火燃烧的是寿数,开印时强大无匹,相应的之后瞳火会越来越弱下去,最后要依靠开印而活着,生命短促,惶惶而终。
陆止的声音沿着这排脚手架慢慢逼近了:“这就黔驴技穷了吗,小青瞳?”
麻木的感觉从受伤的肩膀逐渐传递到半个身子,晏轻咬牙站了起来。一道罡风从身侧袭来,晏轻本来可以避过,却顿了一顿,整个人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一般被扫到一边,浑身狼狈。
陆止像一条毒蛇一样,迅速缠了上来,利爪按在晏轻的头上,黑黢黢的眼窝里有灰烬抖落,俯身凝视晏轻的眼珠。
那双眼睛奇异地干净,茶色瞳仁里完全看不出一丝杂质,仿佛能轻易洞悉人心。
“嗯,一定美味。”陆止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来,慢慢变长,吊在晏轻面前。
那条散发着腥臭腐烂味道的长舌伸向晏轻之际,闻星跃到陆止的背后,从斜侧里伸出手握住了陆止的弯角。仓库里气温骤降,窗上顷刻间结了一层白霜。
下一刻晏轻的头顶一松,再抬头看,陆止整个身躯已经被甩在了对面的墙壁上,“轰”的一声把墙壁砸出了个巨大的洞,直直摔了出去。
晏轻艰难地坐起来,不停喘粗气,望向闻星:“老佛爷,我发誓没看你洗澡。所以别搞我,下次早点……”
闻星轻声笑了笑,抿着唇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好吧,信你一次。”
仓库的尽头,陆止庞大的身躯爬起来,隔着一堵墙,遥遥看向闻星:“何方贵客?你也要来分一杯羹吗?”
闻星看了晏轻一眼,摊开手:“他?抱歉,我没兴趣。”
说话之间,闻星身后绽开了一道巨大的光影,万千星辉凝聚在她周身:“至于你……”
晏轻捂住自己的眼,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画面: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
剑拔弩张。
少女纤细的身影冷不丁出现在陆止身后,后者举起利爪与闻星手中的匕首短兵相接。巨力火拼之下,闻星凌空现出法相,额间咒印顿显,登时把陆止震得向后滚了出去,余势经久不消,地面颤动,被带起一道深深的沟壑,碎石飞扬。
这要是换个普通人,比如晏轻,已经摔成了一个饼。
陆止伏在地上大喘粗气,有些犹疑,却又不甘心到嘴的肉被人抢去。
浓黑的火焰从祸斗的头上冒出,滴在地上嗞嗞作响,腐蚀出焦灼印记,他喉间抖出森森语调:“祥瑞……”
巨大的火龙以陆止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大有将整个仓库灼成一片废墟之势。
“是你吃了旺财?”一片炽热火焰中,冷不丁伸出一只细嫩的手掌,并指成爪,朝陆止抓来。
“你是……鸑鷟?”陆止瞬间浑身一寒,想也不想就化出原形,抬起头上尖利的角,朝闻星刺了过去。
然而闻星比陆止更快地抓住了他的角,五指握紧,手腕一偏。紧接着一道让人胆寒的骨裂声与哀号声同时响起。
“凤鸟有五色,紫者,为鸑鷟。”这个世界上既然有妖兽暗灵,自然也有不世出的冲天祥瑞。
“蛟龙虽困,不资鳝鳅。鸑鷟虽孤,不匹鹜雏。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再问一遍,是你——吃了我们家的狗吗?”不知道什么时候,闻星一向温和的声音变了调。
她站在陆止放出的火焰中心,眼中释放出森寒杀气。
疯狂弥漫的烟尘中,闻星的膝盖狠狠顶上了陆止的心口,不断的“喀啦”声被火焰燃烧的声音覆盖住,那是骨头大量断裂,碎成齑粉的声音。陆止只觉得刚才一瞬间仿佛有一道九天利刃从天而降,当胸劈中自己,肺腑受创,口鼻间顿时喷出大量浓黑血液,脑中如遭雷殛,再次倒飞着摔了出去,直直撞断了一根柱子。
闻星蹲下身,捡起地上一只蜷曲的角,那是刚刚从陆止头上掰断的。
灰黑的粉末从白皙的指尖倾泻而下,那只角已经被捏成了粉末。
远处的陆止见了,心知打不过,再不迟疑,化成了一团浓雾,远远遁去。
闻星正准备追,晏轻已经避开火焰,颤巍巍地走到她身边:“祸斗跑得快,你追不上了。”
闻星皱着眉收回法相:“的确追不上,神格不在自己身上,气力不够。”
她瞥见晏轻流出黑血的肩膀:“你被它抓伤了?”
晏轻想耸肩以示没问题,结果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呀!抓一下算个毛,哥身上的伤都能拼出个万国版图了。”他覥着脸凑到闻星身边靠着,大半个身子挂了上去,“要不要哥给你看看?”
“不要脸。”
闻星微微踮起脚,倒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了出去。
两人的身后,仓库正往外冒着浓烟,大片物体倒塌的声音不时响起。
晏轻:“哦嚯,美人卷珠帘,万径人踪灭。”
一大片早早堆砌好的废木板应声轰然而塌。
“你把手伸过去摸摸它,它不咬人的。”
“这是暗灵。”
“它在抢地盘的混战里受了伤,被师父捡回来收留着,但是瘸了腿,后来就养在家里看门了。”
“它冲我龇牙。”
“狗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这是友好的微笑。”
十五岁的少年拉着一个软白鲜嫩的萝莉,把她驮在皮毛顺滑的大黑狗背上,对狗说道:“我今天去三寒集市办事,你在家千万看着她,别让她把师父养的蝈蝈吃了。”
“汪!”
临走前,萝莉奶声奶气地问:“晏轻,你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正在快速抽条的时节,个子蹿得老高,像根高大的竹竿。他摸了摸萝莉的头,对黑狗使了个眼色:“啾啾乖,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家跟旺财玩。”
那一天收的暗灵格外狡诈,颇费了晏轻几番工夫。一来二去,回家已是深夜时分。
等他回家时,就看见黑狗孤孤单单地窝在沙发上,萝莉却不见踪影。
晏轻刚想说话,狗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又摇了摇尾巴。
它稍稍挪开自己的后腿,肚皮里窝着软白的萝莉,正奶声奶气地打着呼,白胖的脚丫搭在黑狗的后腿上,随着呼吸一张一合。
“旺财站这边,啾啾你就站在它右边,千万别动。”
晏轻飞速调好老相机的对焦模式。
闻星快速往黑狗的耳朵边插了一朵小红花。
“阿嚏——”黑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晏轻回头一看:“它花粉过敏!”
“咔嚓。”
照片上的英俊少年正飞速跑回去,只有一个风一样的残影。而黑狗身上的毛像猫一样炸了起来,正左右疯狂甩头,小红花被甩得高高飞起,旁边站着一个叉腰大笑的小姑娘,场面混乱不堪。
“不算不算!唉,师父别出门!快过来,给我们仨重新拍一张。”
“承蒙主人照顾多时,丁旺得了主人辛苦结契赠予的身体,却不能好好效忠主人,只能向主人告罪。”
“你也替我看了这么久的家,不用这么见外。只是以后山高路远,一路小心,记得有空回来看看。”
“以诚待我者,我报之以心。君以诚待我,我定不相负。假如主人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召唤我回来。无论我身在何处,也一定第一时间赶回来。”
高大的男人伏在地上,深深一拜。
“好。”
闻星把狸猫送来的断耳仔细埋在一个小盆里,悉心覆上土壤,郑重地摆在香案上。
她看向正在独自换药的晏轻,走过去给他剪断了一截纱布?:“我一直以为旺财找地方养老去了,没想到,它最后还是回了蓉城。”
晏轻低头喝了一口发苦的药,嘴里一阵辛香:“那只狗,别看他壮,实际上得厉害,性格又逞强。在外面被欺负了,也不敢回家找人帮忙,当初还大言不惭说常回来看看我们,真是想骂……”
又不忍心骂出口。
他想起陆止窜出监控室时,在他耳边留下的另一段话。
“那只狗有骨气,不愧是青瞳养出来的。最后也没把你的藏身处暴露出来,真是忠犬。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你终究还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君以诚待我,我定不相负……
闻星在炉中点了一炷香,一本正经、面无表情对着盆栽说道?:“放心,我迟早会抓住那只祸斗,然后掏出它的肠子,给你烧过去的。”
黎明前黑暗的最后时刻,少女的指尖轻叩,辰光幽微,突破了厚重的浓雾,一缕一缕打在窗边,起初只是不大明亮的颜色,渐渐地,洒下越来越耀眼的光斑。
晏轻托腮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问:“旺财……”
“是重要的家人。”
又一个普通的早上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