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身材很靓,目测大约一米七八。她只顾大步低头狂走,短发随着步伐的节奏颤着,随时会飞扬起来似的。
余晟对这种身高的女生还处于麻木阶段。
两天前他还在美国,欧美人种的异国女同事里这样的身高挺常见。也是邪门了,余晟最后两个月收治的几位女病人,躺着进来、病好后下床站直——都是一米八以上。
余晟的身高倒是还能镇得住这些女人,可以保持俯视的视角。但后遗症还是落下了,回国的路途中,他看见娇小的女同胞倍感亲切。
所以,他对前面这位一米七八的女孩一点儿好奇都没有,更不想尾随、围观。
但从医科大学抄近道走进附属医院,这一条七拐八绕的僻静小路上,这女孩始终能选对余晟要走的方向。她的步速又快,不给余晟超越她的机会——也可能是不让余晟“追”上她。余晟都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跟踪的变态”。
好在路上人越来越多,他替那女孩感觉到越来越“安全”。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一直走进了外科楼,等电梯。女孩抢先了一步,挤进了几乎要超载的电梯,终于甩掉了余晟。
她转过身来,一张脸没有任何修饰,更没有丝毫表情,异常冷漠。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她挺直了一路微驼的背,昂脸,抬起眼帘,瞥了眼余晟。大概是因为戒备,她转眸间露出一丝敌意。
余晟回想着这女孩的肤色——他有多久没有亲手缝合过这么迷人的皮肤了?肤色很健康,她的肝脏也应该很漂亮,颜色鲜活、有赏心悦目的光泽。
搭电梯到了肝胆胰外科的楼层,余晟走进病区,发觉气氛不太对。
护士站旁,有个纤细高挑的女孩站得笔直,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像一枚立着的长钉——正是被余晟“跟”了一路的一米七八的女孩。她的身高太醒目,此时气场又太凛冽,想不注意到她都难。她身后的病房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
有护士要去看病房里出了什么事。
她却拦着:“他发作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管的。”
护士蹙眉:“不管?病房里有贵重仪器,他会不会把仪器和病房也砸了?”
“他会赔的。”
这话说的……
小护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有钱了不起啊?
病房的门忽然被从里面大力扯开,闯出来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他看着那女孩,吼道:“裴紫苏!我今天不出院!”
“知道了。”女孩说。她明显惹不起这男人,后背微驼,转身想溜。
男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不放她走。
女孩不敢继续激怒他,也不敢用强挣脱,全身僵硬地被他攥着手腕,挺紧张的。
女孩大概是在病房里就把这男人得罪了,男人看见她火气愈发大:“你就是个负心女!你对得起我吗?”
女孩点头:“我是负心女,我对不起你。”
她认错太快,更显得毫无诚意。
男人被气得头晕。
“你别生气了,你还病着,身体受不了。”女孩安抚他,挺懂事乖巧的小模样。
男人这下是手都在抖了。
余晟很不厚道地在心里笑了下:见风使舵、墙头草般的女人,徒然长了吓人的大个头,关键时刻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他走了过去。
男人又在和护士纠缠了,他坚决不出院,目的是:“裴紫苏!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得来病房看我!”
裴紫苏不说话。她被攥得手疼,也知道此时太丢人,气急败坏的,可惜脱不了身。
护士当然是不同意的。
这事眼看就要从恋人吵架变成医患纠纷了。
“病人不想出院,就让他住着嘛。”余晟说。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了他。小护士眼睛睁圆,激动得险些跳起来:“余晟!余医生你回来啦!”
余晟对她笑笑。
小护士忙解释:“余医生,这个病人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完了。”
余晟:“那你再给他办个住院。”
“啊?”小护士迷茫——没有过这种操作啊,不合规矩的。
余晟看向不出院的男人,笑了笑。
对方不知他是敌是友,就瞪着他。
余晟目光下移,定格在那女孩被攥得发白的手上,余晟说:“放开。”
低慢的声音,竟有威严。
男人不屑、嚣张:“你管得着吗?”
“当然。这里是医院,你破坏了医疗秩序,打扰了其他病人的休息。而且,”余晟看向那女孩,问,“需要报警吗?”
女孩摇摇头:“不用。叫保安来就行了,谢谢。”
余晟示意护士打电话叫保安。
那男人气炸了,手指着女孩的鼻尖:“裴紫苏,你敢这样对我?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
裴紫苏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也可能是遇到肯帮她的人,有了底气,她立刻就翻脸了,真有股薄情寡义的狠绝:“江晓城,你要闹到什么样?你就要在这家医院里闹,是不是?”
“我不就是想多见见你吗?将近十年了,我找都找不到你!这次要不是我几乎病死了,你都不会来看我!”江晓城气急攻心,声音都在抖。
走廊里骤然安静下来。
这次换成裴紫苏说不出话来了。
余晟看到裴紫苏眼里有隐忍的光一闪而过,他轻轻抬手,示意护士停下正打给保卫科的电话。
裴紫苏大概是想笑,但是笑得不太成功,说:“我这次来也真是多余。”
她转身离开。
江晓城这一次没追,颓然站了半晌,发出一串桀桀的干笑。他回到病房关上门,随即传出一声脆响,大概是手机被砸得四分五裂了。
小护士对这一对儿漂亮的傻子简直是无语:“两个奇葩!”
但是那个女孩说得对,江晓城这人就该让他在病房里闹,别管,然后让他赔钱就行了——放出来破坏力不可控!
小护士转而问余晟:“余医生,那再给他办个住院?”
余晟瞧傻子似的瞧她:“你还当真了?”
“护士不是应该严格执行医生的医嘱吗?”
余晟笑了:“你倒是听话。”
小护士笑着,忽然激动地拽住了余晟的袖子:“余医生!你终于回来了!大家快来看呀,余晟回来啦!”
余晟被她吓着了。
小护士安慰他:“别怕别怕,我就是把你展览一下,绝对有人买票!”
立刻,全科的医生、护士都聚了过来,围观海归。余晟是肝胆胰外科的明星医生,这一年在匹兹堡公派访问学习,今天是回来报到的。众人聊着聊着,话题就不太正经了:“余医生,有没有泡到洋妞啊?”
余晟淡淡地笑,意味不明的。
大家就明白了:“所以,这个话题还是余教授的禁区啊。所以,美女们还是有机会的。”
“咱们去聚会吧,庆祝余教授没有被洋妞泡到。”小护士严肃地建议。
余晟对自己的钱包下了狠手:“我带回了洋酒。”
“就这么定了!”
一阵欢呼。
大家商量着聚会,余晟默默地退出热闹的中心。他看到桌上的住院病人一览表,名字大都陌生,也有个他曾经的老病号,现在又住院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和他走之前一样,仿佛他从没离开过。
在美国疯狂工作的日子才刚结束,就已经成为往事了。
余晟站在光影里,逆光晃得他眼前昏花一片,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一直在不停地做手术,在各个城市、各种无影灯下,但他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做手术、看病,还做过些什么事情……
裴紫苏大步流星地离开肝胆胰病区,但她知道自己外强中干,其实是逃离了那里。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按这个辈分算,裴紫苏在十八岁之前一直认定下辈子她会是江晓城的女儿,而且是独生女、不会有继父、父女感情很好,气死孩子她妈那种。
但是女大十八变,变的是心,江晓城在那一年成了裴紫苏的路人甲。
这一次是江晓城突发胰腺炎住院,给她打了几百个电话、发了无数信息,裴紫苏最终拖到了他出院的这天,磨磨蹭蹭地来“探病”。果然,一见面就又闹了起来。
江晓城骂她什么裴紫苏都认:背信弃义、狼心狗肺、负心女……她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可狡辩的。就算江晓城有掐死她的心,裴紫苏都能理解。
既然已经被骂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半途而废,裴紫苏决定“负心”到底。否则之前的骂不是白挨了?那她就真挺冤枉的了。
裴紫苏高昂起头,甩了甩脑后的短发,大步离开了外科楼。这家医院她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她穿过连廊,去了内科楼,电梯停在七楼的中医科病区——她要找老张医生。
老张医生矮胖,看她时需要仰视,笑得一团和气:“看病啊?”
裴紫苏恭恭敬敬地对他鞠了个躬:“张老师您好,我是今年新考进医院的医生,裴紫苏,来报到的。”
老张医生、医生办公室里其他的医生,看她的眼神全都直了。
中医科是什么格调?阴阳五行,人与自然统一,温清消补……
本院中医科的几代医生特点一直很统一:内秀。说白一点儿:外形普通,谦恭温润。
裴紫苏是什么模样?高挑细柔,短发黑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明丽白皙——就算丢在人堆里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扎眼。
这位……能是个中医科医生?
这种女孩能看得了病、号得了脉?
光看脸,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安心熬成个“女老中医”的。
老张医生琢磨着踢走这“花瓶”,心里盘算着先骗她走:新入职的医生统一在两天后报到,小裴医生你回家“再玩两天”。
裴紫苏来报到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是计划好的:看完江晓城,顺路来上班——反正是同一家医院。但她没想到老张医生不喜欢自己。此时转身回家?她日后在这科里还怎么混?但她也不能来硬的。
裴紫苏站着,对着老张医生挺发愁的。
老张医生对她也挺发愁的。
有护士急匆匆地来叫老张医生去看三十二床的病人,老张医生正愁没借口脱身,应了一声就要走。
他还没站起来,裴紫苏已经把桌上的听诊器拿起来了,双手递给他。老张医生下意识地一接,裴紫苏又从办公桌上那一摞的病历夹里翻到了三十二床病人的病历。老张医生刚站直,裴紫苏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侧,正是下级医师跟着上级医师查房时的模样。
这伶俐劲儿……
老张医生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小姑娘了,学生如此识相,也挺不好意思赶她走了。
老张医生矮圆,谢顶,去了病房。裴紫苏细长,妙龄,亦步亦趋地尾随。
医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笑成一片:“张医生这老古董,好不容易分来个大美女,他都不敢教?”
“他就喜欢老实巴交的学生,学生是耗子,他才好当猫。”
“小裴医生也挺乖的嘛,那机灵劲儿多招人喜欢。”
“这位啊,是耗子成精了吧。”
裴紫苏用一天的时间搞定了老张医生,下班时,她留下来加班、写病历。老张医生已经非常喜欢这小医生了,他对新入门的女弟子的态度是三级跳——从“走你”到怀疑、还行、不错,现在是很不错。
人不可貌相,“花瓶”更不可以,裴紫苏的身高是“女中骆驼”,更是内核强劲的新入职医生。
裴紫苏催老张医生下班,她已经开始直呼老师的外号了:“夫子,您怎么还不走?”
“我等人。”张夫子说。
他不忙,就想开开玩笑:“小裴医生啊,家里人为什么给你起个‘紫苏’的名字,是味中草药名嘛,做女孩子的名字太随便了。紫苏,《本草纲目》曰:解肌发表散风寒,行气宽中解毒——啊呀!还能安胎!”
张夫子后面这一声是特别指出的。
这也是个坏老头!裴紫苏叹气。
她整理着病历夹:“中药的名儿多了,熊胆、龟板、黑芝麻,没用这些给我起名就万幸了,‘紫苏’就‘紫苏’吧。”
“你倒是好说话。”
“我倒是特想不好说话,起名的时候谁征求我的意见了?”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张夫子看见来人忙站起身去迎:“余晟!快请进!”
裴紫苏一怔,微偏头,扫了眼身后,顿时一阵头晕——真是那个男人:来医院时变态似的跟了她一路,在病房他慢条斯理地训了江晓城,还挺仗义地帮她解围。因为太过英俊,又一身的倦色,裴紫苏对他印象极深。
现在他是她的同事,资历必定在她之上。按规矩,今生今世在这家医院里,裴紫苏见面都要喊他一声“余老师”……
真是,一言难尽!
裴紫苏缩了脖子装死,埋头写病历。
余晟也认出她了,但不说破——这是早上那个坏脾气的女孩。
张夫子挺随意地给两人介绍:“小裴医生,这是余晟博士,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余晟,这是我们科今年招考来的新毕业生,裴紫苏。”
两人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算是认识了。
余晟回国之前就答应张夫子,上班第一天来帮他看一个想要进行肝移植的病人的资料。张夫子把一套病历、片子和评估报告递给余晟。
余晟认真地翻看了很久,说:“报告做得很精准,病人的身体条件确实不适宜做移植。”
张夫子不甘心,余晟就和他一起讨论。余晟的声音沉、暖、不疾不徐,理论和经验都很扎实。裴紫苏不由得看过去,他比清晨时还疲倦些,但很有耐心、比张夫子这样的老中医都有耐心。而说服一位医生要比说服病人困难太多了,相当于一场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论文答辩。
余晟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已经是濒危阶段了,现在做移植就是人财两空。”
张夫子彻底沉默了,这话他也常对病人说,知道有多慎重。
太静寂了,医生办公室里气氛挺压抑。
余晟合上资料,问张医生:“这病人是您的朋友?”
张夫子叹:“是,我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余晟理解:“伤在谁身上,谁才知道有多痛,您是关心则乱。”
他发现裴紫苏在听他们说话,她沉静的眸子停在一片虚空里,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余晟暗自摇头——这些生涩的毕业生,还不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走廊里忽然传来张皇的喊声:“医生!医生!快,快!”
裴紫苏几乎是瞬间跳起来跑出去的——像是光一晃,人就消失了似的。这倒把老张医生和余晟吓了一跳。张夫子也赶忙往病房走去——这是十七床的病人的妻子的声音,十七床的病人可是告了病危的重点病号。
病房里,十七床的病人全身痉挛,牙关紧咬,表情煞是狰狞。
裴紫苏已经在做心肺复苏了。张夫子赶到床前看了看,吩咐道:“准备气管切开。”
护士跑去准备手术包,走廊里一阵纷乱的响动。张夫子忙着做气管切开的准备工作。
病人的妻子被这阵势吓到,陡然大哭起来。
这种环境下医生没法抢救,就算能操作,这位家属看到后也得哭晕过去,医生还得分神抢救她。
裴紫苏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命令道:“你把病人家属带出去!”
她双手叠压在病人胸口,撑直手臂一下一下快速地按压。号啕的哭喊声里病人的脸越揪越紧。裴紫苏盯着这张挣扎的脸,心里发狠地念着: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被裴紫苏“命令”的是余晟,他在病房门口看到这女孩突如其来的果断和气势,她陡然间像变了个人。余晟把崩溃的病人的妻子领出病房,不让她干扰抢救。
张夫子和护士很快又进了病房,裴紫苏被替了出来。她脸上一层薄汗,手臂酸软地耷拉着,去护士站洗手。
护士站对面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裴紫苏诧异地发现其中一位是余晟,他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旁边是十七床病人的妻子,她安静地听着、看着,已经被余晟安抚住了。
余晟看见裴紫苏,对她笑了笑,目光在她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裴紫苏疑惑地去洗手,不禁又回头看,对余晟手里的纸超级好奇:这外科佬写什么呢?心灵鸡汤?帮十七床的病人联系了其他医生、医院?或者再有想象力一点,他写了一段——《心经》?
再一回头,余晟居然向她走来了,裴紫苏被逮住了似的一阵心慌。
余晟叠着手里的纸,要丢进垃圾桶。
裴紫苏忙问:“我能看看吗?”
余晟没在意,就给了她。
是几幅解剖图,线条极简但解剖层次精确,清晰地勾勒出了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一边的小字标识着:甲状腺峡部、食管、切口……画得太漂亮了,堪比教科书。原来余晟给病人家属上了一堂气管切开的科普课。
裴紫苏把那张纸还给余晟,见他攥了丢进了垃圾桶。裴紫苏看着垃圾桶,有种想捡回来的冲动。
余晟是来问裴紫苏的:“病人有传染病吗?”
“有,丙肝。”
“去换套衣服吧。”
“呃?”裴紫苏愣怔,顺着余晟的目光低头,才看到自己身上溅了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奈何她今天是提前报到,还没领到自己的白大衣,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就溅在了自己半袖衫和裤子上。
“你们科没有淋浴,我带你去手术室,那里可以洗澡。”余晟说。
“不必了。”裴紫苏发愁的是没有可换的衣服。
“手术室里有洗手衣,你可以穿着回家。”余晟说。
裴紫苏挺意外的,这男人太细心,也太周到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余晟有极淡的笑意。
裴紫苏猜他对全世界都是这样笑的,因为他教训江晓城时也是这样的笑着——大概是职业病的一种吧,是冷淡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裴紫苏学着他的样子,也笑了笑:“谢谢。”
对于余晟来说这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小忙,但他是回国的第一天,也要去看看手术室的同事,就同裴紫苏一起过去了。
手术室这种“超级无菌、任何人都免进”的地儿,裴紫苏不敢乱摸乱碰,乖乖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换拖鞋。
“你穿几码的鞋?”问话从头顶传来。
裴紫苏抬头,见余晟盯着她的脚。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后跟比拖鞋长了一截……
余晟又找了双43码的男士拖鞋,放到她脚边:“穿这双。”
裴紫苏脸发烧,看见自己的脚趾头都红了。
余晟给她找来一身绿色洗手衣,裴紫苏接过一看,尺码的“L”前面一串的“X”,最大码……
裴紫苏脸憋得通红。
余晟指点了淋浴的方向,就去和手术室的同事叙旧了。
裴紫苏火速去冲洗,换上干净衣服出来。远远的走廊尽头有个男人的侧影,略松散地站着,单调的室内光照得人有重影,轮廓模糊,是余晟。他看上去很累。
余晟察觉到裴紫苏出来了,扭头看,怔住了:
小V领服帖着清丽的锁骨,上衣掖在长裤里,扎出一把细长的腰身;裤子短肥不合身,露出纤细的脚踝,迈步间小幅地摆着,显得一双腿玲珑修长。待裴紫苏撩起湿漉水亮的短发,便露出了细瓷般的颈项、脸庞,和一双雾蒙蒙的黑瞳。暗绿色的洗手衣,色泽暗沉的布料,忽然就露出了一抹媚色,雾气昭昭地弥漫着沐浴液的香味。
裴紫苏见余晟眼光异样,以为自己闹了笑话,低头检查衣服:“是不是穿得不对?”
余晟说:“你挺适合穿洗手衣。”
“第一次穿。”裴紫苏觉得挺新鲜,低头摸着衣服看。
余晟忽然来了恶趣味:“曾经有一位医生在做手术时裤子忽然就掉地上了。”
裴紫苏脸色变了变。
余晟自顾自走了。裴紫苏忙跟上他,暗地里手忙脚乱地把裤子上的腰带多打了三四个死结。
余晟又去要了件白大衣给她披上。
裴紫苏不寒而栗:“你让我穿着白大衣满世界跑?大半夜的,还湿着头发?”
余晟这回是真笑了:“凑合吧,你穿着手术室的洗手衣满世界跑才更惊悚。洗手衣不许外借,领用都要签字,你要是被抓住了,手术室的人就倒霉了。”
裴紫苏明白该怎么做了:“那我穿着白大衣,快点儿跑!”
余晟提醒:“现在的人都不‘怕’鬼了,对鬼都是‘驱打’——你保重。”
裴紫苏斜眼瞅着余晟,很恼火。
余晟没忍住,笑了,挺帅的。
有借,当然有还。余晟说:“你明天把衣服放到办公室,我去拿。今晚手术室的护士倒夜班不好找,这衣服还给别人反而容易丢。”
两人一同走出外科楼的台阶,夜色浓稠,裴紫苏跟余晟道谢、告别。
盛夏的晚间,三十多摄氏度,光是这数字就让人想脱衣服。
裴紫苏短袖塞在长裤里,外面罩着白大衣,热腾腾蒸了一身汗。
这是被海归男博士设计出来的造型,真是够“潮”!
这可是她上班的第一天,要不要这么记忆深刻?
裴紫苏回头看医院的大楼,发现余晟还站在楼前面。他仰望着外科楼,孤独的背影有隐忍的桀骜、不逊。
这位海归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像是个暖男,修养很好,很体贴,似乎还很热心;但裴紫苏就是觉得他骨子里是冷冰冰的,他和张夫子讨论生死时冷静得近乎冷酷。
余晟有一个面具——微笑的面具。
裴紫苏转回身,擦了把额头的热汗:务实些,还是跑吧。
她张开双臂狂奔回家,像夜里的一只白蝙蝠——这样起码能凉快些。海归医生说好的第二天来拿衣服,他八成是把这事儿忘了。半个多月后,算着余晟应该忙完了回国的各种手续,在正常工作了,裴紫苏拎了衣服给他送过去。
肝胆胰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没有余晟,有医生指给她:“余医生在示教室,往东,再往西,右拐……”
裴紫苏眼花缭乱地找了找准头,道谢离开。
医生办公室里的几个男医生面面相觑:“嚯,这女孩的大个子!吓死我了!”
年轻的一位已经在给人力资源部打电话了:“我想问一下,新来的一米八的女医生是哪个科的,叫什么名字,哪所大学毕业的……”
其他医生一桶凉水泼给他:“问也是白问,大美女是来找余晟的。”
“余医生就是犯桃花,他一回来,美女都多了。”
……
裴紫苏绕着走廊拐了两个弯,找到示教室。门虚掩着,她抬手要叩门,里面传出的谈话声让她停住了手。
“余医生,你不会真听不懂我的意思吧?那我给你摊个牌。你出国一年花了医院多少钱,肝胆胰外科如果接收你回来,这些花费就都要算在本科室的成本支出里,是要从每个医生、护士的奖金里按月扣除的。说白了,我们每个人都给你交了学费;再说白了,我这个科室不欢迎你回来,科室里的每个人都不欢迎。”
这是肝胆胰外科岳主任的声音,是余晟的顶头上司。
“岳主任,”是余晟的声音,谈话已经很久了,他很厌倦了,“只考虑经济账的话,我也带回了高难度的新技术,能够创收。”
“就别提你那些技术项目了,都是些镀金的水货。”
“岳主任,你其实是怕我吧?”余晟慢悠悠地说着。
裴紫苏仿佛看到余晟脸上带着笑,温和的没有温度的笑。
接着就是岳主任的勃然大怒……
猝不及防,裴紫苏旁观了一场医院里的职场较量。虽说这种倾轧无处不在,但新医生裴紫苏还是觉得幻灭。
非礼勿听,裴紫苏忙退后,匆匆离开了僻静的走廊。她身后响起很快的脚步声,是从会议室方向跟着她过来的。
裴紫苏忙转身,看到余晟迎面走来。
高瘦颀长的身影走在光影冷清的走廊里,他微微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步伐很快,眉间有沉郁弥散。余晟没有穿白大衣,确实是没有上班。
裴紫苏扬起笑脸,轻唤:“余医生。”
余晟抬头:“小裴医生?”
“来还你衣服。”裴紫苏晃了晃手提袋。
余晟恍然:“我都忘了。”
他接了手提袋向病区外走。裴紫苏留意到,经过医生办公室时,余晟看都没往里面看。她回想起方才去医生办公室找余晟时,里面好像没有多余的办公桌。
到电梯间,余晟乘电梯去手术室。裴紫苏下楼,等不及电梯,就去了安全通道的步梯间。转角处是玻璃外墙,裴紫苏能看到蓝色玻璃墙反射出余晟的侧影,有些消沉。
电梯门开了,涌出很多人,余晟后退着避让开人群。他没有进电梯,兀自出着神。电梯门几开几合,人流上上下下,余晟被越冲越远,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
终于,他深呼吸了一下,仰头像是叹了口气,快步走进电梯。
匆匆的一面,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玻璃墙里蓝色消沉的影子,总是与那晚的身影重叠——余晟昂着头要和整幢楼对峙似的。
裴紫苏开始留心余晟的消息,他名气很大,新近回国又正在热度上,常常被提起。
但裴紫苏这个级别的住院医师圈子里只够听听余晟的传闻,甚至没人和他接触过。新医生们谈论余晟的句式都是白痴般的感叹式:哇、好厉害、太牛了、我一辈子能达到他现在的成就就知足了……
裴紫苏觉得自己混错圈子了——听这些菜鸟说话,会觉得自己都是菜鸟了,简直毁自信。
而内科系统的中医科和外科系统的肝胆胰外科,两栋楼、两个大圈子,交集不多。
至于张夫子那些老医生聊起余晟时,总是很隐晦,话语点到为止,细琢磨又风浪层层,裴紫苏总不能去求详细解答吧?
好奇为什么害死猫,因为百爪挠心却挠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只猫一定是被自己的爪子挠死的。
这天傍晚临下班,裴紫苏接到了老裴的电话。上班半个多月了,这老头还是第一次在工作时间给裴紫苏打电话:“你下班来找我,一起回家。”
裴紫苏去了中心ICU。
她老爹,老裴医生,是本院中心ICU的主任,绝对的大腕。这点儿毫不含糊,谦虚都不管用——在本医院医生的三六九等里,老裴算TOP级。
医生这一行,老的少的都穿着一样的白大衣,外表看最大的区别,无非是有人把白大衣穿出大厨风格,有人则穿出教授风范。
但白大衣的江湖里,身份地位可是被三六九等分得停停当当。顶层人少、底层人多——标准的金字塔形分布。
裴紫苏是底层,劳力输出型的住院医师,还有个前缀“新来的”。她目前的职业梦想就是少挨骂,工作内容是永远加班。
她惨,但是她爹厉害啊,她爹是塔尖的。老裴是主任医生、科主任,带课题项目,万一他跳槽,病人也会跟着跳槽,老裴是脾气很大的“学科大树”。
余晟呢,是非常靠近老裴的那个层次的医生。
在金字塔里,他的头已经比较尖了。
裴紫苏和老裴在办公室门口险些撞个满怀,老裴数落小裴:“毛毛躁躁的,上了班也没学会稳重。去里面等我。”
到底是谁毛毛躁躁的?裴紫苏冲老爹的背影做了个凶脸。
老裴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有诊疗床;里间休息,有休息床。裴紫苏进了里间跳上休息床躺着,闻到了老裴的味道——这老头又偷着抽烟了,也不怕被发现罚款。
外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了挺多人。听对话是业务副院长过来了,每月例行的医疗安全检查。老裴受了两句批评,又受了两句肯定,更年期的老头处于情绪震荡中。
还有肝胆胰外科岳主任的声音,他一进门就和老裴争执起来。
这种场合裴紫苏不能出去,认命地做了隔墙的耳。谈话内容她不感兴趣,中老年男人争执起来也很吵,还没有女人吵架的范围广。
对话里偶然出现的一个名字像是在裴紫苏的后脑拽了一下,拉亮了一盏灯,她倏地睁开了眼。
是老裴非常直接地在指责:“……这个病人如果交给余晟,手术就不可能做成这样,更不可能被送到ICU来,外科医生这是在推卸责任!”
裴紫苏直摇头:老裴说话太冲了,真会给自己树敌。
果然,岳主任的声音阴险中带笑:“余晟,你找外援都找到裴主任这里了,年轻人,学会玩心机了?手段还挺张狂!”
裴紫苏一惊,缓缓地坐了起来:余晟也在?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是个什么阵仗?还有谁?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向门边靠了过去。
外间也就只有这四个人:
检查工作的副院长;
余晟,外科系统最闪耀的新星,要找副院长“谈一谈”,问到了副院长的日程就来ICU堵人;
岳主任,肝胆胰外科主任,刚被副院长一个电话叫来的,因为一个闹纠纷的病人,当然也因为余晟的事情;
裴主任,不必说,东道主。
裴主任手一挥:“岳主任你别瞎扯,余晟是你的人,我管不着,现在说病人的事情。”
又是一通扯皮、互不相让,架不住裴主任什么都精通,岳主任败下阵来。
裴主任批评:“老岳你这个人太霸道,手下几代医生你都压着不培养,肝胆胰外科现在离开你就瘫痪,你连个能帮你的医生都没有,说白了你就是‘刀霸’。你退休了这个科室怎么办?那么多病人谁来管?”
余晟始终沉默,局外人似的。
副院长问他:“余晟,你和岳主任当面沟通一下嘛。”
岳主任抢先发难:“就是,当面说嘛,这状都告到院里了?”
余晟坦荡地看过去:“不是告状,是提出要求。我要求尽快回肝胆胰外科开展工作,我与岳主任多次沟通,没有结果。”
裴主任看着乐:这小子是豁出去了,岳主任日后必定给他一双特小号鞋穿。
老裴对余晟说:“来我ICU,你有外科的底子,又年轻勤奋,我求之不得。”
岳主任顺水推舟:“我当然不能拦着余晟博士的大好前途,肝胆胰外科还真养不下这么大的鱼。”
这情形有趣了,副院长问余晟:“裴主任愿意接收你,你的态度呢?”
连副院长都这样问了,大有顺水推舟把余晟这个“麻烦”转给ICU的意思。
余晟是局中人,自然更明白——就算你余晟是外科系统的“明日之星”又怎么样,肝胆胰病区现在还是晒在岳主任这颗太阳之下呢。医院从不缺青年医生,但“学科大树”多少年才培养成一株,病人认的也是“名医”的金字招牌。
总之,余晟,你现在道行还浅。
余晟有些心寒:“为什么我要离开?就因为我的科室主任不喜欢我?我的专业、课题、项目,我热衷的、深造的,都是肝胆胰疾病方向,我能给这些病人最专业的医疗。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这么远,为什么我要放弃?”
余晟缓缓地摇头:“不会的,这件事我可以坚持,我不会换科室、转专业。”
余晟说完,也为自己尽了所有的努力,结局如何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这一辈子太长,会有无数的选择、无数的事到临头不得不低头,但这一辈子值得坚持的事情却没几件。这一件事,余晟不会妥协、也始终没有妥协过。
副院长看着余晟,这是年轻医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是最不好摆弄、是非最多的一个,偏偏又是教养、脾气最好的一个。余晟的“一根筋”已经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他在专业方面的执着近乎于“笨”。但是医生要想成“精”,没有这股子“笨”劲儿还真是成不了。
副院长调侃裴主任:“他和你倒是一样的倔脾气,难怪能得到你的欣赏,你敢要?问题是他的态度很明确——不想跟着你。”
裴主任被余晟的“婉拒”伤了自尊,但也佩服这小子的硬气,心情复杂:“我在他这个年纪还是比较胆小的,没他冲。”
副院长对岳主任说:“关于余晟的事情,医院里早就讨论过,医院的态度是:岳主任你必须给余晟安排工作,余晟你必须配合岳主任的工作。”
风头忽转,老岳有种被戏弄的恼怒,脸色铁青地拂袖摔门而去。副院长也要走,裴主任送他出门,还要说些医院里的事情。
余晟送了两步,又返回办公室,想等裴主任回来跟他道声谢。
他和裴主任关系很一般,点头之交而已,老裴刚才的几句话虽是随口说的,但余晟听着心热。
副院长说他“倔”、裴主任说他“冲”,只有余晟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有多静。他没有任何底气,也没有任何讲条件的凭持,仅有的是心底最后的骨气,也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医院要“调整”他,那他也只有“调整”医院一条路可走了。
窗外楼宇高低错落,是医院的行政楼、内科楼、门诊楼,建筑风格是统一的坡顶飞檐,墙体迎着阳光有细密温和的碎光。
余晟望得出神,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来了”。
吱呀一声,是门轴转动声。余晟吃了一惊,看过去,套间的门“自己”开了。门继续被推开,露出一只女人的手。门开,走出来的人纤细高挑,她抬脸,黑眼丰唇——是裴紫苏,中医科新来的菜鸟住院医师。
裴紫苏、裴主任,“裴”?
余晟明白了。他不禁皱眉,她一直躲在里面?
裴紫苏一抬头,赫然正对上余晟的目光,她吓得脸变色,几乎叫出声来。
余晟坐在她爹的位置上,看着她,眸子黑漆漆的,像是在守株待兔。
“对不起,我……”裴紫苏蒙了,怎么回事?分明是人都走光了呀,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呀,为什么还剩下一个人……
她手指指里间,又指指外边,最后泄气地往白大衣兜里一揣,不解释了。
余晟看了她一眼,扭头看向窗外,面无表情。
偷听的人、被偷听的人,其实他们谁也不想看见谁。
余晟无所谓,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还是很不舒服。
裴紫苏要难受死了,直后悔自己这时候出来。
“没什么,碰巧而已。”余晟说。
他起身要走,裴主任恰好回来了,看到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就介绍他们认识。
裴紫苏和余晟互看一眼,又都别开脸。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裴紫苏看到进来的人瞬间黑了脸,怨恨地瞪着老裴:“你出卖我?”
老裴脸上挺别扭,给女儿赔着笑:“不是,是碰巧……”
来的人是江晓城,他兴冲冲地来找裴紫苏:“听裴叔说你来医院上班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走,给你庆祝。”
余晟看这情形,火速告辞。
裴紫苏喊他:“余医生,你等我一下。”
她甩给老裴一句:“我和余医生有事要说,先走了。”
余晟有被身后这女人拖入沼泽的预感。
果然,江晓城把裴紫苏的包扯住了:“苏子,我特意来看你的。”
老裴帮着江晓城敲边鼓:“苏子,你好好说话嘛,晓城的病刚好……”
余晟走得更快了。
但他刚出中心ICU的门,裴紫苏也快步出来了,而江晓城也紧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