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
还真是冷宫,连个牌匾名字都没有。
宁映秀和束竹主仆二人站在一座毛糙糙的破别院前,映秀环顾四周,还是微地冷笑了下。这龙畔皇宫里每一座院落都修整得秀美大气,同样这冷宫也修建得非常像冷宫。先帝云如青怜香惜玉,从未有哪位后妃住过这冷宫,于是这院落里杂草丛生无人问津,仅仅一间别院还是破旧不堪蛛网密布灰尘肆虐的,麻雀儿在屋顶筑巢秽物遍地,砖瓦零散地覆在房上,也不知道下雨会不会漏雨。
光光是站在门外,就能感觉到这冷宫泛上来的一阵冷清孤寂,这院子哪还能住人!束竹跟在主子身后,急得直跺脚,眼泪一个劲儿地冒。可主子还是淡定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抬腿就要往进走。
“哎哎哎!!娘娘别进去啊!这怎么住人啊!”束竹急急忙忙拉住映秀的手腕。
“没事儿的,”映秀柔柔笑了,目光中含了几分安抚,“束竹,我可不是什么娘娘了哦。”
束竹愣愣地看着她,映秀还是映秀,不管身处何方有何处境,她永远都是一副神情淡淡得似乎无关紧要的样子,倒是旁人为她心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琅琊阁上的经历,映秀倒不似其他主子一般自幼娇生惯养做起事儿来也利索着,在束竹连声叫唤“主子我来!”之下,她还是挽起袖子收拾起院落来。
自己来着冷宫也就罢了,束竹也要跟着受苦,她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两个人又是倒水,又是扫地,又是拔草上房顶得忙上忙下掇拾了大半天这才见了点型儿基本可以算是一间“屋子”了,累得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院子里,你瞅瞅我脸上灰头白脸,我瞧瞧你裙角扯碎半块儿,呼啦啦又笑了。
好吧,明明是一冷宫,现在怎么都瞅着有点温馨幸福了。两个人也不见外,大大方方地就进去住了,虽说床硬了点儿,被单薄了点儿,蛛网多了点儿,饭菜难吃了点儿,日子单调了点儿……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束竹总是心里觉得,现在的主子才是那个真正的宁映秀。她神情柔和,表情自由又温暖,像是一只高贵的鸟从精致的牢笼挣脱,那个瞬间里,有太多太多束竹从未见过的美丽全然释放了。
哪怕她不懂,这样节衣缩食简陋的生活究竟有什么好,但是她仍然喜欢这样的宁映秀。
今个儿在冷宫住了有三四天了,前日映秀好不容易给送饭的小厮塞了点儿值钱的玉坠差他送来了点植物种子,今日便和束竹张罗着要下地种菜了。她虽是没尝试过农田务活的感觉,但那每日饭菜实在是难以吞咽入口,不得不自己动手改善生活了。
“束竹,你会种菜吗。”映秀看着院前的泥地,有些气馁地不知如何做起。
束竹看着映秀眨了眨眼睛,“主子,束竹原先可是帮过我们少主种菜的哦。”
“你们少主还种菜啊?”印象里的某某公子某某少主不都应该是衣来张口的贵少爷吗。映秀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啦,”束竹言语里含着几分骄傲,“我们少主可不像那些江湖上的纨绔子弟,会的可多呢了!”不过倒也奇怪,自己上次给少主传了一张“知”字的纸绢后,少主便再没了联系……这话当然不敢给映秀主子讲,束竹还是吞咽了一下作罢。
映秀不是没有察觉到束竹神情的细微变化,但还是语气顽皮地说,“好呀,那今天就全交给你了!”
“啊啊主子您欺负束竹!!”束竹果真不干,表情哀怨地叫到。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位女子着亮色衣衫,姿态旖旎地翩然而至,相较这冷宫凄清却温馨的庭院,多了几分不称。
“呀,姐姐,你们倒还开心呢。”女子娇俏地笑,亭亭地立着,仿若一朵含香待采的蔷薇花。
束竹表情冷了,连忙作出保护状站在主子面前,防备地盯着来人,不知情的还以为眼前站着的不是佳人而是猛兽。
不过也是,心似猛兽。
莫止清。
雍和宫。
云逸岚俯身于案,玉笔在手,眉头紧锁。他这样不知疲倦地处理国事已经过了很久,他放任太后和群臣打压皇后,心里却不知道应该作何感受。或许放她在冷宫生活一段时间也好……一来自己可以沉淀感情,二来可以保她不受风险暗害他人压迫,三来……
云逸岚握笔提腕,神情却有些恍惚。
“怎么办……我不爱你了……”
啪得一声响,惊得门外莫笑慌慌忙忙地走进前殿查看情况,却发现掷在地上碎得稀巴烂的玉笔,皇上则脸庞泛青。
哎,也不知道这是这半月里碎了第几只玉笔了。
莫笑默默地心里叹气,还是弓身连忙询问皇上伤否,然后差人收拾残渣。
忙了片刻后,莫笑小心翼翼地站在沉默的帝王身后,犹豫着终是开口,“皇上……宋贵人方才送来了糕点…咱们尝尝吧,皇上也乏了。”皇后娘娘打入冷宫之后还没几天呢,皇上变的更加悲喜无常,批折子呢看着看着就怒了啪就把笔掷碎了,新进宫的几个贵人皇上见也不见,也亏得她们天天跟自己献殷勤的苦功夫了,莫笑愁得眉毛都拧在一起了,日思夜想着怎么讨皇上宽心。
“宋贵人?”云逸岚可能是真的乏了,那女子的决绝言语像刀子一样刻划过他的心尖,越怒越疼,越疼越冷。又或是置着气,这男人的心便乱了。
她都能有林不谙,她都能有什么见鬼的侍卫,朕多一两个女子怎么能算是负了她!
此时此刻,他倒是忘了,他说过他信她。
莫笑大喜,急急忙忙回着皇上的话,“回皇上,宋贵人是前些日子刚刚封的秀女,名为宋桑南。”
“可是宋允之女。”
“回皇上,正是如此。”
这宋允同为前朝元老,近月里身子有恙告老还乡,却留了个闺女在后宫。不过这宋桑南,也算是家底子干净。云逸岚最讨厌后宫与前朝纠葛不清,若是权臣之女他反而不会太过留意。而宋桑南,也正是压中了这点心思。
“宋贵人居于何处。”
“回皇上,正是听风苑。”
“起驾听风苑,朕去看看她。”
云逸岚眉目隐厉,面容敛和疏冷,一时难辨悲喜。
“璃妃娘娘所来何事。”映秀轻轻握住了束竹的手,温热地传出安抚人心的力量,然后看着莫止清的眸,淡淡地开口。
“姐姐莫要这么称呼止清了,止清过来看看姐姐过得好不好,”莫止清环顾四下,面作担忧,“这么残破的地方,怎么是姐姐住得了的!”
宁映秀面上无波,“我已不是皇后,自然要称呼你为璃妃,你我自然也不是姐妹。至于这地方,我住着还好,璃妃娘娘多虑了。”她语气不卑不亢,仍是宠辱不惊。
莫止清宛宛一笑,眸中含了几分得意,“止清也难以想象你会落到今日地步……倒是像极在太子府你的处境呢!”说着,她还是提袖遮唇,不知是为了表哀切,还是为了掩笑意,“呀,你呀,是不是也习惯啦?说来还真是可惜啊,不管在彦凰还是太子府抑或是这皇宫,你的富贵日子总是不得长久吧。”
束竹顿时恼了,挣脱开映秀的手,跳出来骂道,“你太过分了!”
“哟,一个奴才都欺负到主子头上了。还得了了!”莫止清面容一变,张手就欲掌嘴,“你个小小婢女竟敢直称本宫!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一个姑娘竟然有如此强劲地掌力,还来不及束竹作何反应就带着呼呼的破空声打在她的左颊上。她怔时觉得眼前发昏,一个不稳跌入身后映秀的怀中。
宁映秀也乘着盛怒,连忙扶映秀站好,面色凌厉地怒叱,“莫止清,若你只是想来欺辱我,那么请便,但是不要伤害我的朋友!”
“呀,你怎么不叫璃妃娘娘了?”璃妃恍若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面露讥讽,“宁映秀,我说你还真是下贱的命!跟一个丫鬟作朋友?哈哈,怕是古今奇谈了!”
宁映秀咬了咬下唇,动作敏捷地翻身一掷,银光一闪眩人耳目地劈空而下,满带灭世之狠戾。莫止清怔时就感觉到一个利器带风划过面侧,绾好的发髻便凌乱地散落下来,衬着她的华裳娇妆有些狼狈得不伦不类,她愣愣地后退几步,似是后怕地看过去,竟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素簪。
“莫止清,若有下次我再遇你欺辱束竹,就别怪我的簪子会打偏。”宁映秀神色漠然,背脊挺立得笔直,一身素袍带着不染纤尘的清冷。太久没练功…身手还是有些生疏……
璃妃不知是被这一击骇住,还是被女子坚韧决绝的眼神骇住,一时声音竟有些发颤,但还是极力稳住,“你——你——宁映秀你给我等着!”她咬紧了唇,“你别忘了你今日的处境!你以为你还是皇后?你以为皇上还能护着你?别以为我会怕了你!”她面容狰狞,全然不复来时的美丽生动。
宁映秀没有答话,心里却是一个劲儿的发凉。倒不是为了莫止清的恐吓,而是看她在这深宫之中徘徊计策仇恨,终究是丢了自己。
一个女人,心眼如尖,最难做到的是宽谅,持棒做个勇者恶者,玩转心机,吞世间最恶毒的药,最后惨淡地死在自己织好的美丽的茧里,信念支撑了灵魂,同时也焚毁了她的人生。
莫止清不算聪明,但她勇敢。却看得人心生悲凉。
映秀看着她踉跄着却努力保持骄傲离去的背影,默默叹气,旋即又侧身查看着束竹的伤势。
她是越来越想离开。
和束竹。
莫止清急急地走到冷宫门口,两侧的侍卫押着声音跟她行礼,她停下脚步,装作无意地问,“冷宫里的宁氏每天吃什么,是谁送。”
“回娘娘,每日吃的是御膳房的剩菜,送饭的是内务府的小厮,可具体是谁……属下们就不知道了。”
莫止清蹙眉,提起脚步欲走,眼前却迎面来了一个人。
“璃妃娘娘!”女子声音绵软动听,却是含着急切,“璃妃娘娘,总算找到你啦。”女子走到面前,莫止清才看清所来之人。女子眉眼如映,肤质纤细,面容温雅羞涩,生生一位玉净花明的美人儿。璃妃面有不愉,语言冷淡,“你是谁,所来何事。”
“璃妃娘娘,我是新进宫的宫女,皇上在听风苑里等您过去呢。”
看这模样没什么印象,或许是哪个妃子的美婢。不过……想到皇上,璃妃面容一亮。
看着莫止清提裙有些兴奋离去的背影,女子勾起了一抹冷笑。
她转身欲进冷宫,两边的侍卫伸手拦住她,“皇上有旨,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入冷宫。”
女子不恼,宛宛一笑,“我是刚刚晋封的宋贵人,宋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