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颠覆
水仙已上鲤鱼2018-11-07 14:353,723

  崇文馆禁苑多植柳树。雨后分外浓翠。

  前几日大雨灌进馆中,历朝国法典籍均被淹湿。众宫人摊开在亭台回廊的栏杆之侧晾晒。

  秦无庸惴惴不安,遥见萧卷坐在亭中,与伴读裴嫣、光禄寺及三省诸官员细细商讨册封典礼,脸色均是十分凝重。

  天气炎热日光煌煌。李元雍一一翻检潮湿书册,挑过一本汉书。

  鱼之乐不爱读书,昔日与他闲谈,说凌朝暮定下规矩令他遍读经史子集。鱼之乐读了三页葛洪的抱朴子便大发雷霆,及至看到汉史便心智失常,常常在军中,在城镇中与那地痞混账打作一团,借故寻衅滋事。等到翻了翻三国典籍,要学那三结义,更要学那英雄不论出处,镇日操练亲兵,要去突厥回纥焉耆等漠北之地偷袭,要跟那草原铁骑一决死战。大将军看他不读书还是正常人,一读书便患了失心疯一般,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无奈这人实在不是那博古通今的儒将料子,只好两眼一闭随他接着做那逍遥的泼皮无赖去了。

  李元雍抚着泛黄卷册,哑然失笑。

  秦无庸心中惴惴,终于咬牙走上前。却又见萧卷、裴嫣二人告退诸官员,相互低声交谈几句。萧卷轻轻摇首,裴嫣却面带坚定。而后裴嫣向李元雍招了招手。

  李元雍颇有疑惑,行至亭下,问:“出了何事?”

  六月夏衫凉薄。萧卷骨瘦支离,益发清减。萧卷默然不语,静静看着裴嫣。裴嫣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摁住了亭柱。白玉亭四角飞卷走檐,玉柱雕饰道教教主李耳宾天图。裴嫣轻轻扣住李耳手中拂尘,只听得咔哒一声,不知道触动了何处机关,亭柱缓缓打开,现出一个小小的方盒。

  李元雍心中惊疑,他缓缓打开盒子,从中抽出一卷长长的卷轴。

  卷轴背面为明黄色锦帛,上绣着太子专用的九爪飞龙图案,时间太过久远早已满布灰尘。

  他轻轻打开,见到了昔日的肃王,殉国的光烈帝,他父亲李愬恭的手泽。

  李元雍于迁安王府处处可见自己父亲笔迹。李愬恭为人严肃老成持重,字体偏重魏碑隶书,结构纵横笔力深厚,中规中矩。虽并不是写字最令人惊艳,最令人推崇的一位,却在诸王子中自成一派,多有沉稳气度。

  李元雍沉吟半晌方展开长长绸帛。他目光深邃扫过,晦暗不明。片刻之后神态才轻松下来。却只不过是一些生活轶事,类同散漫手记一般,写的随意而自然。

  他一颗心慢腾腾放到肚子里。李元雍自嘲微笑,笑自己想得太多。还以为——还以为这是篡国矫诏呢。

  李元雍坐到亭中慢慢观看。卷轴中他父亲字体为草书,结构紧凑,龙飞凤舞之间,微微有些倾斜。

  “李珃鞠杖模糊了黄龙,骑马破了圆领衫一件。令尚服局与太子内坊局协同织造。”

  “高昌进白叠(棉花),质地柔软,可裁剪内衣。云性子耐热喜干。未知推广是否可行。”

  底下一行朱笔小字,字迹隽秀令人望而赞叹:“可行。卿拟个奏折,令户部吏部协商。”

  这人的字迹他却不认得。但他隐约猜得到是谁。

  他一路向下看去:“荔枝进奉御前,孤厌甚这甜腻之物。天下都学老庄,孤却遵循佛家要义。闲了寻圆觉来宫中讲解经文。”

  底下又有注解:“那朔望之夜,对着圆觉师傅睡得酣畅,将我衣袖都流了口水的,是谁?”

  “今日吃了川蜀鲜辣之物。料定符合你口味。不如我命人再寻了厨子来,专门做与你,可好。”

  朱笔小字端庄从容:“好。”

  李元雍心头疑惑。他通读宫中诸王侯起居注,书中对先太子李珃记载只有一句:性暴戾,与诸王行而远之,为上不喜,敕令逊位,纠党叛乱巫蛊乱国,为祸甚重,为右卫大将军与肃王合力杀之。

  按照尚书局所记载,他应当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他怎会与李愬恭关系如此之好,以至于二人都有这般随意手记,相互调侃,还藏在暗格之中?

  “府中生一子,填写玉牒。珃儿今日感风寒,汤药不治。他在宫中给孽子起了名字,叫元雍。望他渡元初始,庙堂和雍。”

  …………

  “珃儿,若是可以,我并不希望他出生。父皇逼迫太甚。然我心中,却只有一个人。”

  李元雍心中巨骇,他眼泪上涌双手都在颤抖。他心烦意乱越过长长的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向最后。

  那里字迹散乱,显示主人心情烦闷无心再写:“我将卷轴藏在了旧处,你却为何不再写了还给我?”

  “东宫神策军换了将领,我去查查是谁。珃儿,勿急躁,一切有我。”

  “你是何意?要与我再不相见?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要你这般对我!”

  “宫中异动。三省六部御史台都有事瞒着我。我太笨,许多事思考不到,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若是能见到你,你一定会想得清楚透彻。我想见你,今夜寅时,可不可以?”

  “我搬了进来,但你有心事瞒着我,我有几次见你强装笑脸。你是——在躲着我吗?可还记得长乐宫之盟,仙居殿之誓?”

  “父皇,父皇,你到底在做什么?”

  卷轴最后字体歪斜有半句被黑墨匆匆擦去。那朱笔小字,再没有出现。

  李元雍默默读完,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从小住在迁安王府。皇帝并不格外优待体恤,甚至不像胡不归这等外戚勋爵一般可以承欢膝下。他奉旨每年前往京城参加新年宴席,与宫中熟稔程度远远在李南槿与诸皇戚、宗室子弟之下。

  他是皇长孙,光烈帝李愬恭唯一的儿子。可他的父亲在卷轴中清清楚楚写着:“我并不希望他出生。”

  “自从有了他,你却与我这般生分了。我知晓父皇未曾与你娶一个太子妃。莫非你是嫉妒了?”

  “珃儿,我却知道,太傅讲的那诗经要义,是错的。纵有明年春,青帝别有情。我知道的,你知不知道?”

  他李元雍,到底被瞒过了多少?李珃之死,是否如同书中记载是韦三绝助力,李愬恭与他同归于尽?

  李愬恭死时七窍爬出无数蜈蚣,到底是道听途说,还是——肆意篡改?

  李珃——到底有没有篡权谋国,以至于动用那惨烈的巫蛊之术?

  这卷轴中字字句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元雍眼泪迷蒙伤心欲绝。他脚步踉跄走下水亭。裴嫣细眉长睫目光迥然,遥遥追随他的背影。

  萧卷眼珠却深不可测,微微瞟了裴嫣一眼,即看向花海葱茏草木。

  秦无庸察言观色暗知不妙。温王当面而来,他退无可退,只得硬咬着牙一身虚汗,跪在廊下向李元雍一句一句禀报鱼之乐的无言以对。

  李元雍手提长轴,目光沉凉。

  秦无庸心中更是不安,低声道:“殿下,殿前侯料是伤重难捱,心中义气难平,不如过几日,待老奴再去询问可好。”

  李元雍摇头,说道:“不必。你且下去吧。”

  他慢慢走过秦无庸身侧并无停留。

  秦无庸见他身形踉跄,一径伸手来扶,道:“殿下看路,别摔着了。”

  李元雍急遽甩袖,面色苍白大喝一声:“不要碰我!全都给我退下!”

  崇文馆诸宫人官员立刻潮水一般退出殿外。

  裴嫣官袖轻拂。静静跟随在他身后,说道:“殿下。”

  李元雍五内俱崩。痛楚与全被否定的过往令他不知所措。他颤声道:“我让你退下,你没听到么。”

  温王待人刻薄,却极少对裴嫣声色俱厉。

  裴嫣不为所动,道:“殿下,陛下问,鱼之乐该如何处置。”

  李元雍手扶廊柱,看向北方壮丽连绵的大明宫。愣怔不已。

  他的父亲,原本从未希望他存活于世。

  他所有的信仰与坚持建立在一个虚幻的基础之上,在懵懂初开到成长为人,笃信克服艰辛与忍耐所有不幸,是源于他身上的骨血。是源于他从未谋面,却深爱着自己的父亲——镜花水月不过如此,情仇怨恨不过如此,终究归为一个荒诞的笑话。

  而鱼之乐呢?

  在他所有的坚持和等候之后,会不会发现,自己所给于他的,一样也是虚妄,一样也是愚蠢的遥不可及?

  何为劫数难逃?

  他的伤痛既无人分担,亦不会有人来安慰。这个位子注定是荆棘丛,是辉煌塚。他不是第一个将所有贪恋、忧伤、希望、火热埋葬其中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不是第一个亲手埋葬自己爱人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温王坐在廊下。过午日光猛烈,蒸腾一层虚妄的水汽。李元雍慢慢说道:“留全尸吧。”

  裴嫣目光亦有悲哀,说道:“殿下……”

  李元雍面容平静声音淡然,说道:“你没听清楚么?”

  裴嫣半晌无语,看他神色凄厉已到承受极限。他后退一步,忽然施礼道:“微臣领命。殿下他日登大宝,需知世间常态,原本虚幻无情。殿下斩断所有尘缘,方能掌稳一片清明河山。”

  李元雍喃喃道:“清明河山?”

  他想了想,什么叫清明河山,谁又能陪着他一起渡过这清明河山下笼罩的漫长岁月。

  他与他所有的牵念,期盼,心底的欢欣与爱恋,在他打开手中卷轴的刹那,就挥霍殆尽了。

  李元雍目光空荡,一字一字道:“回禀陛下,就说本王心意已决。本王会留他全尸,也算是他——尽忠体国,赏赐他对本王的救命之恩。”

  他无法找到一个宣泄口,歇斯底里的痛诉自己被漠待的二十三年。也无法去錾陵拷问,向他父亲寻找一个结果,是否他不过一场敷衍了事的搪塞,不过是为了追寻自己心爱之人,而将他人的生命全部刻上荒唐?

  他只能迁怒。也只有迁怒。而他所迁怒的那一个人,却正是他生而为人的全部信仰。

  原来长安,都不是他们的长安。

  他唯一可做的,是亲手将他推入深渊,令他解脱。而留下自己被逼入绝境,束手待毙在这清明河山之前。

  然而抑制不住的疼痛却如连绵波涛不住涌上头顶,汪洋一般将他覆盖窒息。

  或者在他注定艰辛的后半生里,每日不过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铸下的大错,陷入循环往复的悲哀,此一生将无法解脱。

继续阅读:第八十九章 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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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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