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国皇宫。
他穿一身惨绿罗衣,头发以竹簪束起,身上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木头的香味。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惨绿少年的脸如桃杏,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少年深邃幽兰瞳仁灵动,水晶珠一样的吸引人。淡雅如雾的星光里,优美如樱花的嘴唇,细致如美瓷的肌肤,榻坐上的他宁静地望着那张纸。
他在那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寻找着熟悉的字眼,他找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他都在心中暗暗祈求着不要让他看见那个名字,可是他却还是看到了。
那三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字眼就在纸张的末尾处,由苍劲的笔法勾勒出的名字,他看在眼里觉得是那么刺眼。那三个字灼伤了他的眼眸,刺痛了他的心。
他肩膀颤了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的纸张翩然落地,他像丢了魂魄一般,没了生气,呆坐在榻上,脸上的神色哀伤如流水。
立在一边的玄凌与玄野见此都很是纳闷,他们不明白段青泽为何会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不解与疑问在脑中反复回转了千百遍之后,玄凌才恍然大悟。
玄凌虽不知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可是他大致能猜到几分,段青泽会这般失态,只有一个原因,若不是那夜姑娘嫁给了别人,就是那夜姑娘出了事。不过如今看来倒像是后者,若是前者了话,段青泽恐怕早就气呼呼的带兵去将那夜姑娘抢回来了吧,莫非那夜姑娘真的是出了事么,到底出了什么事,让段青泽这么伤心?
段青泽怔坐在榻坐上,不禁回想起今早从北国吊唁回来的使臣,向他汇报消息的情形,那使臣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随即说道:“微臣不知太子殿下您寻得是何人,不过微臣几番打听才得知,那人宠冠后宫深受北国国君喜爱,殿下还是别在寻她了,越深究只会让您越失望,既然已经消逝了,殿下您就放开手吧。”
他那时候还不明白,使臣对他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他才明白,原来使臣已经参透了他的心意,使臣的那句话分明就是在提醒他,那个人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可是他偏偏没有察觉到。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们在骗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这绝对是个谎言,他们在撒谎,他不信,他不相信!
段青泽紧揪着胸口的衣裳不放,心口隐隐作痛着,那种痛感疼的他惊心,他身子就好似被抽掉了全部力气般,慢慢的从榻坐上滑落下来,跌坐在地上。
他神色茫然的盯着地上的那张纸,随即伸出手拾起它,接而将它撕了个粉碎,那零零星星的纸片顺着他的指缝掉落下来,宛若窗外那落下的雪花一般,洁白凄凉。
他望着地上纸屑笑了,笑的苦涩悲切,笑的肆意狂妄,他红了眼眶,胸口的痛楚愈演愈烈,使臣说的每一句话,都仿若一块块的重石击向了他的心头,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剜去一块似的,鲜血直流,心间的痛楚让他呼吸困难,痛的他无法喘息。
他苦笑着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难,身形左右摇摆,失了重心,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天空的灰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似的,那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他那如墨的发上,落在他那瘦削的肩头。
他像漫无目的的走着,一直走到那已光秃的海棠树前停下,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不停地晃着脑袋,他没办法相信,真的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那个人的容颜还清晰的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个人得如花笑靥他还记得很清楚,那个人的言语举动他都历历在目,他是为了想要保护那个人,才想变得强大起来的,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老天明明给了他机会,可是却又无情的剥夺了他的希望,让支撑着他的一切,在此刻悉数崩塌,他的希望梦想全部都破灭了,碎了一地,碎的体无完肤。
他仰面望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突然回忆起初见她时的情形。她大方的让出房间那温和的表情,她强硬的拽过他的肩膀为他上药时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困倦的倚在他肩头熟睡的睡靥,每一幕,每一次他都还记得很清楚。
她会因为他一个小小的举动红了脸,她会在酒醉之时拽着他耍酒疯絮絮叨叨的说着心里话,她会在寒冷的夜晚蜷缩在他的怀里,向他汲取温暖。
她有时可爱温柔,有时又很无情伤人,她的音容笑貌还不断在他的脑海中映出,那样一个她,那样一个坚强的女子,她又为何会死!为什么会再一次的离他而去?
他分明说过要娶她的,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可是他却每一次都错过,每一次都来不及抓住她的手。那夜诀别时也是一样,他没有勇气拉住她,不让她离去,他怕自己保护不好她,今日又是如此。
他知道她那时说出那些狠心的话趁着夜色浓重时远走,不是她对他无情,正因为有情她才会这样做,他能感觉到她的心痛,她有她说不出的无奈……但是她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受。
他明白,他全都明白。有些的时候,正是为了爱才悄悄躲开,躲开的是身影,躲不开的却是那份默默的情怀。可正因为他明白,他才会心痛,他的心疼得像刀绞一样,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他好后悔,真的好后悔,如果当初没有想那么多,没有去顾忌那么多,直接拉着她走那该有多好,不管她愿不愿意,不论她是否极力反抗,他都应该带着她走才对,如果当初带着她走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这结局是不是也就会不一样?
当玄凌和玄野尾随出来时,看见段青泽这伤心欲绝的神态,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两人一声不吭的跪坐在段青泽身边,静看着段青泽,沉默不语。
段青泽深吸了口气,似喃喃般的说道:“你的心真的好狠,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夜绯红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你连一次梦都不曾托给我,连一句道别都还未我对说,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谁允许你这么做的,谁允许的!”他虽是质问的口气,但是那话语里却夹杂着浓厚的悲伤味道,此情此景,看的一旁的玄凌玄野惊心。
她怎么可以嫁给别人当别人的女人,怎么忍心抛下他一人离去,那黄泉路上很冷,她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那里又黑又冷,她一定会很害怕。
他真的好想同她一起去了,提一盏灯为她引路,然后就同那夜在马车上一样,紧紧抱住她给予她温暖。
他们分明都对彼此有情,只是这命运老爱捉弄人,让他们相识相知,却不让他们在一起。给了他机会,却又让那希望在他眼前破碎,他真的好恨,真的好恨。
他心痛的快要窒息了,喉中似有腥甜涌出,他垂首呕出一口血,吐在那洁白的雪地上,那雪地上的殷红血迹很是刺眼,玄凌见此忙扶住身形晃荡的段青泽,生怕他体力不支,一头栽进这冰冷的雪地里。
玄凌神色担忧的看着段青泽,似是从他那涣散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端倪,他猛地扳过段青泽的肩膀,厉声说道:“殿下您清醒一些,不要在这样了,人死不能复生,您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啊,您是轩辕国的太子,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呢,您怎能在这里止步不前?”
段青泽听闻此言,笑了笑,笑得凄凉,他说:“太子又如何,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人,活着还有何用?玄凌你知道么,她很怕冷也很怕黑,下面太冷,她还有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不能扔下她一个人在那阴冷地方,我要去找她,哪怕陪她一会儿也好,哪怕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也好,我真的不能撇她下不管不顾。”
玄凌玄野听闻此言,都皱紧了眉头不知如何是好,玄凌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殿下难道您忘了夜姑娘那时为何要走么?您就这样死了,对得起谁啊,您对得起辛苦养育您十几年的皇上,对得起那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么?您对得起夜姑娘么?您到底对得谁啊,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玄凌心里明白,在段青泽心中夜绯红是最重要的,玄凌坚信,只要搬出夜绯红来,段青泽就不会再颓废下去,就算是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也好,段青泽只要想到那夜绯红所做的一切,他都不会再随意轻生。
一切就如玄凌所料那般,段青泽听见她的名字时,身子颤了颤,他倏地想起她酒后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没错,她的大仇还未报,她又怎会轻易的死去,她那么刚烈的女子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已经年迈的皇上为妃的,也绝对不会没完成自己心愿,就心甘情愿的赴死。
她的死一定另有隐情,他还没搞清楚她的死因,又怎能就这样随她而去呢,不,他现在还不能死,他要查清一切,杀尽所有害她之人,然后去葬她的地方,将她的尸身带回来。
夜绯红的xing子,他最了解不过了,她那么坚强不阿,是不会轻易屈服的,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逼她那么做的,段青泽抬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愤愤的想着。
轩辕国一向与北国交好,但自从那件通敌卖国的事情之后,两国的友谊关系便大打折扣,他知道这是谁在故意扭曲事实借此大做文章,除了那北国不久之前继位的太子,他再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许炎逸应该还在为那件事介怀,他段青泽本想扶持北国的二皇子登基的,不料却被许炎逸察觉,然后就有了那一系列的事情。
马匹之事就是许炎逸做的,那次在湖畔边上夜袭夜绯红之事,也是许炎逸做的,许炎逸一定是知道了他与夜绯红的关系,不然他实在想不出,在那皇城之内,还会有谁能如此对待夜绯红。
一定是他没错,他就是能查出夜绯红真正死因突破口!
敢动他段青泽的女人,敢让他的女人无辜丧生,他段青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主儿,这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直到与许炎逸算清楚为止!
他继承大统之日,就是许炎逸生不如死之时,他要夺走许炎逸所珍爱的一切,让他也尝尝这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的滋味!
然后在事情完成之后,他要带着他所心爱女子的尸身回来,就算到了那时,她的尸身已化作白骨,没了血肉,他也会一根根的拾起来,用最好的布料包裹着,然后如获至宝般的抱着它,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就算到了那时,她的尸身已经化作一堆尘土,他也会一把把的捧起来,装进这世上最好的瓷器中,死死抱着,然后就这样抱一辈子,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轩辕国与北国的友好关系,从现在起决裂,以后两国之间不再有友谊,许炎逸你欠我的,我要一笔笔的讨回来,咱们走着瞧!
段青泽缓缓站起身来,拍了拍沾雪的袍子,神色凝重,眸中隐现戾气,玄凌看此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玄野见此却颇为诧异,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您恢复正常了啊,不吵着嚷着要去死了吗?”
玄凌重重的拍了下玄野的头,示意他噤声,段青泽见此却笑了,他苦笑着说:“就算我真去了,也会被她赶回来吧,她一定会不由分说的将我踹回来。”段青泽垂下眸子,抑住鼻间的酸楚,轻呼了口气。
雪还在下着,使天地溶成了白色的一体。雪仙子在尽情地挥舞着衣袖;在飘飘洒洒的弹奏中,天、地、河、山,清纯洁净,没有泥潭。段青泽的心好像被冰雪冷却过似的,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因为他的心已经死了,在听到夜绯红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同那个女子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