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说过,人生来就是为偿债的。
感情债,金钱债……
人,总不免不了要为别人而活着。
作为名扬天下的第一首富相都南平君家嫡亲长子,君临叶早就做好准备为父辈所做的事赎罪。
一直到很多年后,他回想起来,偶尔,还是会有那么一些疑惑地问自己,如若当初没有无意间得知那件事,是否,就不会有后来的所谓偿债。
多年前的冬日。
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却在寒风吹过时依旧能冻得人瑟瑟发抖。
彼时的君临叶还是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因了他喜静的性子,故而看起来有那么些少年老成。
方用完早膳,恰巧君家老爷刚从帝都办完事回来,君临叶便悄悄溜进父亲的书房,躲在书柜后的暗室里预备给父亲一个惊喜——父亲每次办完事情回家,第一件事便是直奔书房。他向来与父亲亲近,此番父亲外出一两月,若是一回来便见到他,必然是很高兴的。
从暗室的小洞里偷偷看向外面,果然没过多久,便见君家老爷进来了。
只是,奇怪的是,他身后居然有人跟着进了书房,并且看样子,像是江湖中人。
那个人是谁?父亲怎么会允许那个人进来书房呢?
要知道,这书房素日里除了偶尔他能进来之外,甚至连母亲,都不被父亲允许进的。
“事情办得怎样?”
是父亲的声音,急切之中,居然有些狠绝的意味。
那个江湖人应道,“除了一个小孩儿跑了,其他全都——”
他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君临叶被他眼中的狠厉惊吓到!
莫非父亲,是让那个江湖人去帮他杀人么?
“居然有漏网之鱼啊……”
君老爷沉思着四下踱了几步,略微沉吟片刻,就在君临叶以为他会就此罢休时,却看到了让他一生也难忘记的一幕——他记忆中一直平淡清雅的父亲,那个对任何事都淡然平和处之的父亲,居然会将那个江湖人一刀毙命。
那般干脆果断的出刀,那般狠厉决绝的神情……
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么?
为何他找不出一丝熟悉的想要去亲近的感觉?
暗室外的男人将那江湖人的尸体拖起,居然向着暗室的方向来了!
该如何是好!
若是被父亲发现,他要如何应对?!
“你怕了父亲么,临儿?”
看着父亲处理完尸首,君临叶跟在父亲身后出了书房。
见儿子依旧沉默,君老爷不禁叹息道,“父亲也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为何?”小小的少年终于抬起头,眼中盛满难过与困惑。
他没有害怕那样狠绝的父亲,他只是疑惑,疑惑是怎样的境况足以让一个平淡温和的人去杀人。
“唉……罢了罢了。”君老爷喃喃叹道,“若是旁人,我倒也狠得下心去灭口。奈何偏偏被你碰上。”
君临叶见父亲叹了口气,低低地自言自语了几句,便将事情的缘由告知了他。
君家祖上也算得上的书香门第,出了好几位朝中大官。
只是到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君家便弃文从商。
刚开始,君家当家人不知是好运抑或真是经商奇才,将从商之后的君家经营得有声有色。
那之后好几辈当家人虽都比不得最初那位厉害,却也能使君家愈发繁荣富裕。
这样风调雨顺的日子开始发生变故,是直到,君家当家人传到君临叶祖父手上。
都说,富不过三代。君临叶的祖父自出生起便是锦衣玉食,冠礼之后更是美妾环绕、纵情酒色,连家中店面有几间店门朝哪开都不知晓。
君临叶祖父过世后,留下一大堆烂摊子给了儿子,面对外债累累家中尚有百余口人要养活的情况,君临叶的父亲思索再三,借钱无路筹钱无门,唯一能避免君家毁在自己手中的方法,只有那一个了。
早些年,君临叶的父亲曾广交江湖人士,故而买凶打劫并不算难事。
然而,那江湖人却告知君临叶的父亲说,若是只劫钱财,恐日后被人查出,会有诸多麻烦,不如干脆杀了省事。恰巧他们商议要打劫的人家,正是日前与君家有诸多过节的楚家。当时君老爷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下了杀心,便应了那人。
“那可是几十条人命啊父亲!”小小的少年望着面前的男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
男子面上虽平静无波,心中却五味杂陈,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将自己的苦衷一再告诉儿子,“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君家毁在自己手中你明白吗?君家多年来几辈人苦心经营的基业,若是断送在父亲手中,便是他朝在黄泉,也难向列祖列宗交代啊!再者,君家如今外戚内眷诸多,若是就这样没落了,那些倚靠着君家过日子的人,他们要如何是好?”
自那次之后,君临叶再没踏进书房半步,也甚少和父亲再同从前一般常常在一起亲近聊天。
他明白父亲所说的苦衷,也理解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受苦。
然而……他可以理解,不代表他能够原谅。
虽说楚家的出现让君家的生意受到诸多打击与不顺,但却不至于要到杀人劫财的地步啊。那些无辜死去的楚家人,他们何罪之有?
君家确实因了那些钱财解了燃眉之急,并自那以后,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迅速跻身名门富商行列,成为商行史上一大传奇。
而君家嫡长子君临叶,也并未如世人所料接手君家,冠礼之后,便辞别父母亲朋,到逍遥门出家了。
这世间的事,永远没有随意便了结了的。
正所谓因果循环,种下的因,必定会结出果来。
自进了逍遥门,君临叶便有了新的身份——清虚道长门下大弟子,空一。
在逍遥门中清修了十年,他原以为足以洗去一些父亲和君家犯下的杀戮之罪,然而上天是极度公平的,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必然要以同等的代价来弥补才算了结。
作为大弟子,照顾师弟是必须的事。
彼时,清虚道长方将二弟子空静带回门中收养没几年,见其根基不错,对道学也颇有见地,便将其收入了门下。
开始几年,因清虚道长忙着打理门中诸多事宜,故而甚少在弟子们身上费心费神,只将后来的几位弟子全托付给了他们的大师兄空一了事。
说来也怪,几位师兄弟虽都是素日常在一起练功修行,偏偏唯有空一空静二人格外亲近,几乎到了每日皆都同桌而食同床而寝的地步。
某日,空一与师弟空静奉师门之命下山办事,途径一山中密林,恰巧遇到一伙贼人正行抢劫之事,二人忙出手。
因了那些贼人只为劫财而来,故而空一原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未料向来温善的空静,却手下毫不留情,将那伙贼人直接杀了。
蓝色的飞镖飞速闪过空一眼前,原本凶神恶煞之人都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那些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何以要赶尽杀绝?”
送走被劫的无辜百姓,空一带着师弟到湖边冲洗包扎伤口。
空静低着头,沉默不语。从杀完人开始,他便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沉默着,若不是他脸上难以掩饰的愤恨,空一差点以为方才出手的人不是他。
良久,将伤口包扎好,又进山林里打了两只山鸡野兔烤了来吃,接过鸡腿吃了几口,空静突然道,“我也不想杀了他们的……当时,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他深吸了口气,边吃边将自己的身世缓缓道出。
在被清虚道长捡到之前,空静并不叫空静。
他俗家本是商贾,姓楚,他本名叫楚皓歌,是富商独子。
然而,他那本来幸福美满的家,却被一群劫匪残忍地毁掉了。
家中几十口人命,都断送在劫匪手中,唯有他命好,逃过一劫。
他恨那些打劫别人的匪徒!
若不是他们,他的家人便不会那么早便死去!若不是他们,他不会在一夕之间失去双亲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
所以看见那些人抢劫,他便想起了从前的事,手,便不由自主的想要去做了当年未能做到的事。那时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杀,杀!
听了空静的倾诉,空一竟然有种微妙的感觉,这劫杀一事,好是熟悉。
回去逍遥门后,空一越想越觉得空静的身世与自己家中所造的孽有几分相似。
他连夜寄了家书回家询问父亲当年所杀楚姓富商的家中情况。
父亲的回信寄来时,空一脑中唯剩下“果然”二字。
果然……犯下的罪孽总要偿还。
他的师弟空静,便是当年被杀的楚家唯一剩下的独子,亦是,那条漏网之鱼。
从知道空静是楚家后人之后,空一便尽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来弥补来还债。
然而,刻意的纵容与自然的亲近总是有所不同的。不过数月,便被空静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在多番询问无果后,空静偷偷查了大师兄,顺着大师兄,摸到了君家。
然后……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知道了空一家便是杀害自己全家的元凶。
于是二人互相揣着明白装糊涂,依旧如往常一般相亲相爱,只是,空静再也没有问过师兄为何百般纵容自己,而二人也再没如从前那样一起练功一起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