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阁里虽然藏书众多,还有不少的医典,却终归,没有专门的医药方面的人才,更加不会医治畜牲。若是真的被这狗传染了什么疫疾,这怎么得了!
从小跟在阁主身边,对霜荷自然有了特殊的关心。联想到了一切,月的心底便是一急,却不敢说出自己的臆测,故意轻描淡写的,“阁主,反正它也活不了几天了,索性扔了罢……您若喜欢,我派人去买几只上好的金毛松狮犬,没必要豢养这些下种的狗。”
情知阁主对这个捡来的狗十分关注,鹅黄衫子的少女不想让她伤心,故意劝说她扔掉它。一边说,一边微笑着,将一碗莲子羹摆在阁主案头。
然而,蓝衣女子抚摸着狗的手,倏然停了下来,既而慢慢的抬眼,看着跟随了自己近七年的近姬。陡然眸子里却有了冰冷的笑意。
“月,人分三六九等,连畜牲也要这样么?”说着,青霜阁主却重新平静了下来,复又抚摸着苍狗的毛皮,抓搔,低声喃喃,“莫要忘了。当初的我们,又要比这狗尊贵多少……世人的势利迂腐也就罢了,怎么连你,都被这世间的尊卑浊气玷污了吗?”
那话,是轻柔平淡的,似乎不带有一丝责备的意思。说完那句话,青霜阁主就慢慢转过身去,抱着狗,看窗外的风景。一任桌上的莲子羹慢慢冷却,一任自己的近姬怔怔的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
月,跟了她整整七年。几乎是看着那个女子长大,随着自己一起长大。然而,她却从未完全的懂她。
也是。这世上,谁能懂得青霜阁主?
“是我多事了,对不起。”身后,鹅黄衫子的少女叹了口气,指甲用力的抠着桃木托盘上的花纹,微微一礼,便要慢慢的退出门去。
“等一下,月,”蓝衣霜荷却唤止了,忽而淡淡的问,“今儿……是寒食了罢。”
“嗯,”鹅黄衫子的少女转身,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试探着问,“阁主是要……去拜祭那个人?”
寒食,却就是清明。在这一天,都要拜祭已故的旧人。
“你去准备准备,一切照旧好了。不过,去收拾辆双辕的马车,苍狗跟咱们一起。”
历来寒食节去那里拜祭,阁主和她总是安步当车的,这次竟然要一辆马车,而且……竟然是双辕的?不但这次要带着狗去,还为了迁就它,竟然要了辆马车?
“是。”虽然跟随她良久,月却不敢有异议,微微一礼,便退下去准备了。
青霜阁主依旧没有转身,看风景的眼睛却散淡了,忽而扶着胸口,微微的咳嗽起来——她也是忍了很久,才没在月面前咳出来。一向身子骨还算硬朗的,自己也精通些医术,小病小灾的都能对付。可就不知道这次怎么了,身子骨发虚,没什么力气。而且总是咳嗽,冰糖梨汁也喝了不少,也不见转好。
真是虚弱了吗?伤风感冒的,竟然也能拖这么久。
看来,月的那个提议是对的。青霜阁需要一个精通医术的人。
不然,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苍狗,一天天消瘦下去。
蓝衣阁主的心倏然绷紧了一下,抚摸着狗的手也停下来,怔怔的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
手心,似乎有一点若有若无的绿,仿佛是被苍狗的毛色沾染,任她如何揩拭,却也擦不掉……
田间的阡陌是不好走的,砂砾泥土的,狭小*仄。即使车厢里垫了厚重的双层天鹅绒座垫,还是感觉颠簸的厉害,散了架一般。
的确,去那里的道路全都是这样的阡陌,坐马车反而受苦。
青霜阁主怀抱着苍狗,紧紧地闭了眼,一任月在面前驾车,不去看车厢外的风景。
远远的,田家的孩子赤着脚在田间穿梭纵横,嬉笑玩闹着。还有不少孩子拿了自己家做的风筝,撒着欢的在田埂上跑,比谁放的好,飞得高。
那些风筝,竹篾子丝扎骨,用糊墙的纸贴好,灰白色的。罕见的有舍得些色彩,在粗糙不堪的风筝面上画上些花纹。就是这样简陋粗糙的东西,却给这些孩子带来了欢乐——纵然穷困潦倒,上天却总归没有剥夺他们欢乐的权利。
不知怎么的,坐在车厢里的蓝衣阁主,慢慢的抚摸着怀里的小狗,仔细的听外面孩子们的欢笑,忽而,面纱下的嘴角,也有了笑意。
然而,就是那样的一个浅笑,却也是不完全的——仿佛包含承受了太多的东西,笑起来都不能率性。
渐渐的,马车远离的人烟,来到了郊外一僻静之处。驾车的月停了马车,拍拍鹅黄衫子上落的尘土,这才跳下车来,一打竹帘子,朝车厢里的女子道,“阁主,到了。”
说着,人已经从车厢里抱出个四层高的漆花红木圆形食盒,又伸了手,去搀扶下车的青霜阁主。
蓝衣女子慢慢的推开了她的手,抱着苍狗利落下车。站定了,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坟冢。
近半年没来了,坟上冒出些葱翠的草,薄薄的一层,还开出些不知名的小花。坟茔前立着的石碑,依旧不着一字。可能由于年份久远,褐绿色的青苔蜿蜒爬上石碑,影影绰绰的,倒像是字迹。
鹅黄衫子的少女已经轻车熟路的上前,从食盒里一层层的端出几样精致小点,一壶酒,一摞纸钱,以及一个精巧的香炉,一小把上好线香。又折回车去,拿出个铜盆大小的蒲团,工整的铺在无字墓碑之前。
作完了这一切,月依照惯例,去清除坟茔上滋生的野草,不再管蓝衣的阁主。
霜荷放下怀中的狗,静静的走上前去,坐在蒲团上。也不叩首,只是点燃了线香,插入香炉,便看着那线香一点点地燃烧殆尽。
苍狗踉跄的跟过来,依旧是匍匐在青霜阁主脚边,眯眼小寐。
等炉子里的线香完全烧完了,坟茔上的荒草也拔得差不多了。鹅黄衣衫的少女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便垂手立在阁主身边,静静的等待。
果然,不一会儿,青霜阁主伸出手指,轻轻的在无字墓碑上划写。无数青褐色的湿苔簌簌掉落,随着霜荷的划写,便隐隐的显出两行字来。
“秋霜青云花寂寞,残荷冷露月半明。”
却正是阁主房间里,那珠帘之后,也是悬挂在青霜阁门前,那副楹联上的诗句。
这坟里埋葬的,却是她永远都不想回忆的过往;以及那个,永远都不想回忆的,却永远也忘不了的人——晴空。
是那个人教会了她一切,给了她希望与信仰;也是那个人,亲手将一切打碎。
就那样碎了,她的豆蔻年华。
写完了一切,青霜阁主怔了一下,忽而淡淡的抚掌,将所有的一切抹煞。
深入石碑的青苔,就被那样轻描淡写的一掌,抹得干净。
拜祭完了坟中的人,青霜阁主的眸子陡然一冷,施施然起身,忽而便用传音术,低低的对身边的月说,“骑一匹马,速回青霜阁。”
身边鹅黄衫子的少女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霜荷猛地一推,人便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几乎是同时,一片湛蓝呼啸而来,从两人的间隙里,簌簌的钉入草地。
月定睛一看,那蓝莹莹的一片,竟然是近百根牛毛粗细的银针,三分之二已经没入草地,剩下的三分之一露在地面,被阳光一映,反而显出丝丝缕缕的寒气来!
“走!”青霜阁主又出一字,蓝色长袖猛地一挥,又有无数的银针偏飞出去,全部没入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