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府的这几日,竹枝依旧是被兰儿和老婆子呼之即来、呼之即去地当牛马一般地使唤,每日睡上两个时辰已是莫大的满足;而刘明一淡漠的外表下似乎仍保留了当初对竹枝的热忱,只是如潜藏海底的冰山不易发觉。
六月猝不及防地来临,悠长的白昼伴着无尽的哀思,早间的日头亦是大半个午时的毒日,不到卯时已是天光大亮。是日,竹枝仍是不到卯时便起来忙活了,兰儿命她在自己居住的别院里的假山旁搭个秋千架,她总能想出千百种刁难竹枝的法子。竹枝简单地吃了一个昨晚剩下的馒头,匆忙咽了几口水,便锁了门去向兰儿的别院。
路过库房,竹枝想着兰儿那里不一定有绳索之类的工具,索性自己先在库房取一些。库房的门大开着,刘太守正在清点账务,几个小厮陪同着。竹枝不想在此碰到刘太守,若是被他看到自己,无论是否相信自己并非真正的竹枝都不妙,思来想去正欲离开却被喊住了。“门外的是哪房的丫鬟,进来把老爷的茶水换一换。”竹枝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端过茶盏急于离去,刘太守正好不经意间瞟了眼竹枝,原先提亲时见过两面,清秀的模样自是记得。刘太守先是退下了几个小厮,瞧了竹枝好几眼,只剩两人呆在库房,竹枝不觉些许害怕。刘太守和气地问道:“你是新来的?哪里人氏?”竹枝吸气稍稍冷静些,答道:“回禀老爷,我是前几日从永宁镇过来找亲戚未果而投奔府上的丫鬟木槿。”刘太守祥和地笑道:“你们永宁镇闹荒了,难得你个小小丫头还能死里逃生啊。你家里人都不在了吧?”仿佛被人看得通透,危机四伏,竹枝亦不敢过多思考而让刘太守看出破绽,相继答道:“正是,好在府上仁爱收留了我,还要多谢老爷。”刘太守指了指竹枝手中端了许久的茶盏,笑道:“还不去换茶?”竹枝这才放下戒备的心匆匆退了出去,早忘了借工具的事。刘太守盯着竹枝离开的背影,暗笑了一番,好像竹枝走路的背影让他联想到什么发财之路。
不多时,竹枝将换茶水的事交付了其他丫鬟,径自去了兰儿的别院。兰儿正在回廊上乘风,初夏的风带着股热气,似乎是席地而起,将地表的热都升腾上来了。半夏侍立一旁一手轻摇团扇一手端着满盘的凉果,早已汗流浃背却擦不得。竹枝上前向兰儿请了安,兰儿慵懒地点点头,竹枝才说道:“少奶奶,恐怕今儿不能搭好秋千架了,明天可好?”兰儿转过脸,“啪”一声打在半夏脸上,半夏一个趔趄满盘的凉果滚落地满地都是。半夏忙跪下来,带着哭腔地请求道:“少奶奶,我错了,这就把去重新换了凉果来。”兰儿幽幽地吐出两个字“去吧”,半夏便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里准备去了。
一旁的竹枝看着眼前的情景,心凉了半截,曾经那个善良可人的兰儿去了何处,跟前这个野蛮暴力的兰儿是如何而来的呢?正思忖着,兰儿忽地走近,拉过竹枝的胳膊,带着她一路快走,到了别院一间隐蔽的小屋里。兰儿一转头已是泪流满面,突地跪在地上,掩面抽泣道:“小姐,对不住你,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我这样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啊!你也原谅兰儿才好。”竹枝被兰儿忽然的变脸惊愕地不知所措,片刻才回过神,扶起兰儿,一面擦拭她的泪珠一面问道:“我怎么会责怪你,只是你是如何知晓我的身份的呢?”兰儿哽咽着说道:“我跟随小姐十几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再熟悉不过,还有你身上抹不去的合欢花香味。但那天你换了身份进府,我猜想你必定有隐情这才不敢与你相认。这些日子让你做了那些低贱的活也是为了让府里上下不对你起疑,小姐你可明白?”竹枝亦不禁垂下泪来,原是自己冤枉了兰儿的好心,哪里还有怨言,只是满心感动,握住兰儿的手泣不成声地说道:“是我误解了你,是我错了!”
主仆二人在小屋里倾诉衷肠,全然忘了隔墙有耳。竹枝沉静下来,终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预备在兰儿省亲时随同回到陈府,再以木槿的身份与父亲照个面,随后熟悉了便好同父亲说明一切,如此才能相认。兰儿欣然点头,示意定会助她一臂之力。两人整了整妆容,兰儿说得:“眼下在刘府还是照常,你仍是木槿的身份。小姐,为了与老爷相认,只能暂且委屈你了。”竹枝笑着摇摇头说道:“怎会,倒是难为了你。你只管严厉对待我就是了。”说罢两人出了门便调换了角色,兰儿回到凶恶的少奶奶,竹枝回到卑贱的丫鬟。
兰儿正打骂着竹枝,半夏从回廊那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说道:“少奶奶,找了你好久,怎么你们在这儿呢?”兰儿怒斥道:“我去哪儿要向你汇报?大概混淆了主次吧。”半夏将果盘高举过头,不敢再言语。兰儿随手拿过一瓣雪梨送入口中,又对竹枝吼道:“还不快去搭你的秋千架!”竹枝这才退了下去。
别院的假山立在池塘中,在假山旁搭秋千架显然难于上青天,竹枝侧身坐在池塘边绞尽脑汁地想着。不知何时,刘明一吆喝着过来了,身后跟着一班小厮,抬着一座与池中假山大小相仿的假山停在池塘边。竹枝愣愣地,刘明一却对竹枝视而不见,只管指使小厮们将抬来的假山立于池塘中,与原先的假山相对而立。随后又在两座假山间拉过双层绳索,套过假山头,固定住,绳索上紧紧绑住一块系着软垫的红木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竹枝的难题被迎刃而解,精巧的秋千架轻而易举地搭建完毕了。
竹枝欣喜万分,正想上前答谢一番,不想刘明一不等她开口便匆忙离开了。竹枝愈发怅然不解,细看那秋千上的软垫正和自己红楼下的一样,合欢花白绸垫,心里忽暖忽凉,世事难分亦难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