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阁的后花园里,有一间地牢。这是太后的秘密,连先王君鸿都不知道的。
“我的人秘密的把她带到地牢时,陛下正在准备第二天登基的事。”太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带她回来的人最后全死了,是我亲手杀的,尸体堆在地牢里,一直腐烂,变成骨骸。”
“我把她囚禁在地牢,每日亲自给她送食物,只是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就在地牢那个黑暗的刑房里,我看着她。我强迫自己直视她,而不要畏惧她的美。是的,即使在地牢那个黑暗的地方,她看上去依旧很美。就是这个美人,抢走了我丈夫的心。那时,我心里是恨的,恨的牙痒痒。”
“你心里是恨的吧!你的娘亲被折磨成那样,即使她不疼你,大概,你也不会放过我吧!”太后望向莫冰柔,眼里尽是沧桑。
“恨?或许是吧!她不疼我,是为了保护我,那个宫,不像是个家,我只有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在娘心里,其实还是疼我的,她对我说过,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也不要对任何男人动情。我懂事以后,执意不要喊她母妃,而是像民间那样,称呼她为娘。因为我知道,我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我那个无能的父王,是保护不了她的。”莫冰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或许宠辱不惊的她,只有在提到娘亲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忧伤吧!
“你的确是个聪慧的女子,不愧是你娘的女儿。我在那间地牢里日复一日的折磨着她,听着她凄厉的惨叫,我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哈,哈哈,你这张漂亮的脸,抢走了我丈夫又怎样?还不是在我手里吃苦?可是我同时更加知道,哪怕她死了,我也赢不回陛下的心了。”太后眼角凝聚了一滴泪水,只是强忍着,不让其掉落。
“看着陛下每日在人前与我装的恩爱如初,背地里却对我视而不见,我心里越来越恨。我恨她的美,我恨她的舞技,我恨她的冷漠。我狠狠的用烧红的铁铲烫着她的身体,却独独不去碰那张脸。最后我生生的从足腕处烫断了她的双足,她已经疼的叫不出来了。”
莫冰柔转过脸去,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薄薄的唇已经咬出了血。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被烫的变形的脚落到地上,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身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我找来太医,最好的太医,为她医治。我不能让她死,仇恨已经蒙蔽了我的心,我要让太医把她医治痊愈,送回燕王身边去。我相信她变成这个样子,没有了脚,没有了舞蹈,没有了那支百鸟朝凤舞,燕王就不会在宠爱她。我到底没有碰她的脸,我要留着她的美貌,我要让她知道,想要得到男人的心,只靠这张脸是没用的!没有一块好肌肤的身子,哪个男人愿意碰?我要让她守着这张醉死人的脸,痛苦一辈子!”太后狠狠咬着牙,眼神狠厉无比。时隔这么多年,她心中的恨意依旧如昔。
冷妃对着铜镜,轻轻梳着发,仿佛君亦晟并不存在。君亦晟此时亦是震惊,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更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如此坚强,竟然在那样的折磨下活了下来,还能在这淡然的诉说这段往事,就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冷妃捉下梳子上掉落的发丝,然后松手,看着那发丝慢慢飘落,最后静静的掉落在地上,安静的仿佛一直在那里,她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是的,她笑了。
“你知道吗?我进宫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誓说,此生绝不再对任何人笑。可是到头来我却自己破了誓。就在刑房里,对着你母后,我笑了。我笑她用情之深,却换来一个男人无情的漠视。”
君亦晟盯着地上的发丝,他不敢抬头看她的脸,他怕自己也像父王那样,只多一眼,便沉沦。
“后来我回来了。我更加不笑了。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即使笑,也没人会看的。可是我很意外,即使我这个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不想多看一眼,燕王依旧对我极好。”
“他说雪瑶,我爱的,不止是你的脸。”
“他说雪瑶,你便是那凤,那百鸟都朝拜的凤。”
“他说雪瑶,这一生,我只有你便够了。”
“他说雪瑶,我要你做我的后,你可应我?”
“他说雪瑶,你若不愿在这里呆。我们便去那乡间,逍遥快活,可好?”
“他说雪瑶,我想有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他说雪瑶,为了你,我可舍弃这整个天下!”
“他说了很多很多话,我都记得呢!可是我依旧没有对他笑过。我怕我笑了,我会动心。动心了,会痛的,就像你母后那样,很痛很痛。”
“我们有了柔儿。她真的像极了我。安静的小女孩,很少哭闹。他说,雪瑶,我们叫她冰柔可好?我看着柔儿那嫩嫩的小脸蛋,一时间我竟然不相信,我做母亲了?我真的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生命,尽管这期间,我受尽了苦头。这一身的疤痕,随着我肚子的长大总是在不断的迸裂,疼的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可是为了肚子里无辜的小生命,我咬着牙活了下来。”
“燕王问我,你恨她吗?把你折磨成这样子。我说恨如何不恨如何?已经这样了,恨,也回不到过去。燕王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背,像个小孩子一样的说,我真的怕,怕哪天会再失去你。他不会放弃的,他有大军,他会带着大军再来找你的!”
“就在城破的时候,我便知道,他来了。燕王说的是真的,他还是来找我了。只是我没想到,来的不是他,是你。”
“对,”君亦晟依旧那么站着,姿势一点没有变,“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不恨我母后。燕王没有看错人。”
听了这话,冷妃的嘴角,再度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当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莫冰柔已然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不再沉浸于娘亲的故事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太后靠回软榻上晃动着,像是放下了包袱般轻松地说道:“哀家知道,你能来,便已经准备好了。哀家已经不在乎了,活着没有等到他的心,死了哀家还要和他做夫妻。只是哀家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不敢,母后请讲。”莫冰柔像是知道太后会这么说,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
“能不能让哀家等到晟儿回来?”此时的太后只是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知道这段封尘的往事一旦揭开,自己便命不久矣。
“此乃人之常情,臣妾自然不敢有违。”莫冰柔态度恭敬,无可挑刺。
冷妃望着铜镜中,自己那张绝世的容颜,那连自己都久违了的笑容,一时间,竟是恍如隔世。
她想起了自己在露华浓的时候,在天台上,独自沉醉于自己的舞蹈之中,没有男人,没有世界,更没有露华浓的头牌姑娘雪瑶。
她想起了那些男人看着她时的眼光,无一例外的,全都是充满着欲望。
她想起了自己的百鸟朝凤。每一次,露华浓的前厅,有她的表演的时候,总是人满为患,每个人都争先恐后的向台上扔银票,不为别的,只为能夺得她的第一夜。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那些人,总是心甘情愿的往老鸨的坑里跳。老鸨只把她当做摇钱树,又怎么会轻易的让那些人得到她的初夜?
终于大鱼出现了。那日一个士兵与老鸨密谈了很久,最后她被老鸨嬉皮笑脸的送上一顶小花轿。等她下轿,便已经在宫里了。
后来她得知,那个士兵成了兵营教头。
当她站在高台上,看着台下群臣跪拜,求燕王废妖妃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不会好过了。她成了妖妃。成了魅惑众生的妖妃,祸国殃民的妖妃。
庄王后视她为狐妖,甚至请道士做法要收她。
燕王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每日依旧宠她如故。燕王说:“雪瑶,不论别人如何看你,我只会对你好。”她轻笑:“王,若是如此,为何不封我做王后?”燕王不答,只是沉默。从那时起,她便知道,燕王的宠,是为了她这张脸,她依旧摆脱不了青楼头牌的卑贱身份。
再美好的容颜,也总会逝去。从此她便不再笑。无论燕王如何做,她总是不笑。即便是有了属于自己的女儿,她也未曾笑过。
她只是个女人,即使她的心再冷,她也只是个女人。她也想笑,可是她不能笑,她要留住燕王的宠,便只有不再笑。如此,燕王便会为了让她笑,一如既往的宠爱她。
只是这帝王之宠,并不是她想要的,她却不得不这样做。这个倾轧的后宫,柔弱如她,若再没了帝王的宠,她要如何活命?
直到后来,她于央国奄奄一息的回来,一身丑陋的伤疤,甚至失去了双足,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百鸟朝凤,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可是燕王宠她依旧,即便那一身的疤痕,让她沐浴的时候都不敢让宫人伺候,燕王还是那样的宠她。
“雪瑶,我不会抛弃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她落泪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燕王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那样的真诚,没有一丝丝的杂质。
此时此刻,那个真心宠她爱她的王,那个在她眼里一直高高在上的王,那个已经住进她心里的王,却抛下她自己走了。
你,为何不信守诺言?
此时她的笑,依旧倾国倾城。
她的笑里有悲凉。
从得知燕王驾崩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狠狠的抽痛着,她终于知道,自己还是动心了。
王,我随你来了。
心,撕裂的痛。血,一滴滴的落下。
当君亦晟察觉到地上一滩不断扩大的血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口插着一把精致的匕首。那曾经是燕王送她的礼物。
君亦晟扶着她冰凉的尸体,望着她脸上满足的笑,心下黯然。这是她留在世间最后的美了,她从来都不笑的不是吗?可她还是把最后的笑,留在了世上了。
此刻莫冰柔没有来的一阵心痛,似乎,远方有娘亲的召唤。她抬头望向窗外的远方,她的家乡,燕国的方向。
“娘亲,可好?”微风徐徐,撩动着她的发丝,带走她的问候。殊不知这声娘亲,再也不能被她的娘亲听到了。
燕宫后山,竖起了两座新墓。
爱郎莫擎苍之墓——妾雪瑶立爱妻雪瑶之墓——夫莫擎苍立君亦晟站在墓前,额前发丝缓缓飘动。此时他心中再也没有恨。这个女人,她只是生的太美,又如何是她的错?只是可怜母后一生对父王用情之深,却只得到无边的冷漠。
至此,一代传奇美人,冷妃雪瑶,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