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田府来客和门人都寄居西院,惹得田府女眷争奇斗艳的那位便客居于此。
西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容的人也不少。听闻这客人住在略偏的十五厢,便能揣测出主人对他是有多漠视了。院内木屋比起主院似是小了一号,屋内摆设也是极其简易,仅满足日常必需,景致亦不若其那么精致秀美,然草木参差披拂,梅花疏影横斜,别有一番滋味。
我一直被田倩拽着被动地向前走着,遥遥便听见些许嬉笑议论的声响,想必是那些倾慕公子的莺莺燕燕。这是追星的雏形么?我好笑地摇摇头。
倩儿松开我的手,嘻嘻一笑便钻入人群之中观望了一番,少顷,又窜回到我的面前,“那位公子似乎不在呢。”
是被这仗势吓得土遁了吧,心底不免同情起他来。
“倩儿如今可满意否?”
“当然没有,尚未谋面,哪叫人心甘啊。”倩儿赌气不愿离去,见我百无聊赖的神态,又是一恼,索性轻轻将我往外推去,“知道姐姐不好此事,姐姐先走吧,倩儿再留着和她们一起等会儿好了。”
“知道你贪玩,待玩够再回去便是,记住别太过了,自己小心一些。”
倩儿闻言立即咧嘴一笑:“知道了。”
我无奈一叹,便走开去。
想来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西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好好游览一番。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却并不比耀眼,仿若揉碎在空气中,或而撒落在昨日的残雪上,犹珍珠闪烁。
远远,红梅数株开得妖艳无比,仿若破雪而出,一树独先天下临春。
心下一阵愉悦,便想上前细细赏玩,这才发现,那几枝梅花旁还站着一个白衣男子,乌黑的发由玉冠束着,因背着我,故看不到容貌,衣着虽不若大富大贵之人般华丽,但一种浑然天成的气质却能深深打动人心。
顿下的脚步又动了起来,既然同是赏梅者,也无须扭捏。
倒是白衣男子似是发现了我的存在,扭过头忘了我一眼,这才看到他的脸。
我微微一怔,不是因为那陌生俊美的脸庞,亦不是那雍容自若的神态,而是因那双深沉的眼眸。
那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眼神。就像是受了伤的狮子或是折去双翼的鹰的眼神,不,也不太一样,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把心思藏得很深,一般人浅眼一看,定会以为他是个温和有礼,谦谦君子般的人物。但直觉告诉我他不是。
可能是因为我大胆的凝视,白衣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随即便消逝不见,道:“姑娘何故一直盯着在下?”
我依旧没收回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莞尔一笑:“原来尔君既无知人之明亦无自知之明。”
白衣一脸困惑,“姑娘何出此言?”
“君未解婢子观君之意,乃是无知人之明;若对自己知之甚深,自是明白自己吸引婢子的地方,又何出此问?”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实在是歪理,何况他?白衣被我的话怔住了,却也找不出反驳的话语,幽黑的双眼这才正式打量起我来。
我这才发觉被人盯着的滋味确实不好受,眼光不觉从他脸上转移转到自己身上。我身着青色麻衣,一支荆钗简单挽起长发,典型的婢女的打扮,站在他的面前着实不配。不配?!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眼一抬,又对上他的眼,脸不禁一红。
“呵呵。”一个清越的笑声从白衣口中飘出,“大胆婢女也知羞涩?”
这可是报复?我一恼,居然脱口而出,“阁下如此端看婢子,难道是看上婢子了?”言讫直想咬掉自己不听使唤的舌头。
“哈哈哈哈。”笑意更浓,“原来姑娘方才盯着在下是看上在下了,不才如今明白了。”
说罢还一副恍然的表情,忽的,伸手执起我垂落青丝,在我耳边轻道:“既然咱们彼此有意,不如凑成一对好了。”
恼极,原来是个腹黑。我急急拍下他的手,退后一步保持安全距离。
“你我既然互定终生,于情于礼也该知道姑娘芳名才是。请问姑娘芳名?”
什么互定终身,我真是招惹了个什么人啊。我瞪了他一眼,道:“阁下搭讪的技巧未免太过拙劣了些。”
白衣又是粲然,“姑娘是在怪在下未先自报家门吗?”
谁想知道你是谁啊。不过,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莫非他便是那个招蜂引蝶的神秘客人?
“在下姓姜,名小白。”白衣拱手作了个揖。
叫什么,小白?这名可真够白的。等等……姜小白?!
吓,我蓦地抬头,震惊地看着这约莫二十出头的白衣男子。他就是齐桓公?!那个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齐国霸主?
小白似乎对我震惊的表情视而不见,却淡淡地一句:“姑娘认识在下?”
我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小白尚未即位,由于无知篡位,而投奔于莒,此时的他该是尝尽寄人篱下,被人冷落的滋味了。此刻我终于确定那位神秘而可怜的客人是谁了。
“阁下尊为齐国公子,圣明贤德之名如雷贯耳,婢子也曾颇为钦慕。现今齐国祸起萧墙,黎元百姓人人自危,公子理应忍辱负重,时时思政为民,返齐救民于水火,未料公子却在此闲费时间戏弄婢子,恕婢子直言,婢子好生失望。”
小白听闻立马敛起先前玩笑的神色,眼神倏地锐利起来,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不若先前温和无害。
我不免有些慌神,我是否说得太重了些。
我的话小白岂能不知?无知即位数月有余,小白如今才投靠田家,必是向前一直受莒国国君嬴子漠视,才退而求其次出此下策,哪知在田家依然如此。此时此刻的他心中苦闷怨气怕是积累到了边缘,我这么一点破,他不和我翻脸才怪。越想越想后悔,他可是齐桓公耶,我怎么能和他结下梁子?
正在我思索着说些什么来弥补我冲动的言语的时候——“哈哈哈哈哈哈。”小白却突然笑了,并不是冷笑,而是放声笑噱,笑得肆无忌惮,丝毫不符他的形象。
我是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
“我姜小白虽不才,这点度量还是有的,姑娘不必挂怀。”小白又恢复先前的神色,却少了份戏谑,多了份严肃,“姑娘所言极是,小白愧对百姓。只是小白现今困于莒国,寸步难行,倘若姑娘能指点迷津,小白感激不尽,日后定当相报。”
我心底松了一口气。历史上的齐桓公以重贤闻名,就连曾射他一箭的管仲也能既往不咎,还任他为相,定然不是记仇小人,怎么会跟一个无足轻重的卑贱婢女斤斤计较。
“婢子一介妇孺,德薄才浅,怎会懂这国家大事,公子怕是所问非人了。”我总算找回了理智,恢复原先谦卑受礼的模样。十日来每天谨言慎行,怎么今天遇上他却心绪大乱,口不择言。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亦或是…?我不敢深究。
“姑娘何须谦虚,小白今日能遇见姑娘,乃大幸,不知姑娘是否肯赏脸与在下回屋一同品茗赏梅?”
受宠若惊。
“婢子惶恐,一介贱民怎敢与公子同席。婢子还有事要忙,恕婢子先行告退。”
“姑娘…”
不知是逃离什么,却只想逃离。我宛若落荒般,不理会小白的叫唤,匆然离去。
一阵清风拂过,雪白的衣袂飘然。
少年伸手擭住纷飞乱红,深邃的双眸望着佳人归去的尽头,含笑不语。
我们还会再见的。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