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马车徐徐地前进，时而由于地上的石子而上下颠簸。由于没有车夫，蓉儿又是挟持者的身份，我只得与她坐在车外，机械地看着马儿奔跑。迎面而来的风如刀割，砭人肌骨。
我看不清蓉儿的表情，她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出了城门，她都将我的手腕握得很紧，甚至我感觉到手腕在隐隐作痛。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我忍不住打破沉默，“如今我也逃不了了。”看着周围灌木丛生，松柏阴森，虬枝蔽天，如同黑暗而无垠的深海，冷风穿过树木间发出如人啼哭的声响。我打了个寒战，不禁无奈也怀疑，蓉儿真得能找到路么？
蓉儿居然如我所言地松开了我的手，却依旧冷淡，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又是一阵沉默，我正想着是否要钻进车里避避风，蓉儿却突然开口了。
“田姑娘，对不起。”
我愣住了，掏掏耳朵，没听错吧，她在和我道歉？
“你一定有很多事想问。”蓉儿握住缰绳的手顿了一下，马车的速度微微慢了一点，“其实，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之前我说的你是田成派去迷惑公子的话，全都是情急之下的狡辩之词，事实上，田公之女失踪十年的事，做不得假，何况，你的过去，我们也查过，却未果，简直是毫无头绪，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若我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异邦人，你们信么？”
“你不是周人？”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与田昉还有田成……是什么关系？你不是田婧？”
“其实…我也想知道…”这是否与我童年那段空白的记忆有关？剪不断，理还乱。
“……”蓉儿没有回答，恐怕是觉得我没有诚意，又或者是不知如何回答。
“吕姑娘，我只能说，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齐国与莒国的政治斗争都与我无关，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想说我并没有骗你，何况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骗你又有何用？”我苦笑，“那你呢？又是何苦？”
她是吕傒的妹妹，而吕傒又是周天子的直派官员，在齐国的地位几乎与齐君等同，吕傒支持公子小白众人皆知，他的妹妹何故硬要与她的哥哥对着干，委身做公子纠的细作？
“僖公在世时，齐国一片生机，外敌不敢擅侵，诸国敬贺。…自从哥哥到了齐国，我…公子纠与公子小白几乎是从小一起玩大的，那时的日子，真得很幸福。
人道是国不患寡而患不均，家不患贫而患不安，尺布斗粟，一触即发。这些我懂，但是未料齐国之祸竟也在萧墙之内，当时真得没想到，小白与纠也会因为权力而走向对立，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蓉儿的语气有些悲伤，“你可能不明白，欺骗小白时我饱受煎熬的那种心情…有些事，外人并不了解，却装作什么都了然于胸，一传十十传百，谎言也会成真。
“姑娘是异邦人，对于齐国的事怕也都是道听途说，外人皆道齐襄公昏庸无能，兄妹乱伦，不仁不义，可是事实上呢？他与齐姜的事并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可是齐国百姓不知，只用乱伦二字判了他们两个的死刑。然而我却是见证了一切，他们的爱情，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悲伤，他们的情不自禁……
“而且，我也懂…真正爱上了的那种感觉…”
蓉儿的语气让我觉得她像是冷风中飞舞的鸿毛，无力地飘向远方。因为爱情，这便是她的回答么？
“你…爱上了公子纠？”
“…”蓉儿沉默，应该是默认了吧。
“为了爱情，值得么？”脑海里浮现出小白的脸，却已无当初那么酸涩的心情，是因为我还未陷入便撤足？还是因为我其实根本还不懂爱情？
“呵呵。姑娘不懂，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恨自己欺骗小白，可是却依旧做了。”蓉儿笑得凄惨，听得我心里酸酸的，恨自己的愚蠢，竟然脱口而出这种问题。
“姑娘是聪明人，蓉儿一直都知道，可是姑娘将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你在害怕，害怕爱情会带给你伤害，所以你胆怯，所以拒绝小白的爱意。无论是在我们还是田二公子的故事里，姑娘一直都是局外人，可是唯有这件事，姑娘身在局中，反而让自己的聪明与冷静蒙蔽了双眼。”
我一愣，身在局中？
“姑娘以为公子小白对你的情都是假的么？姑娘以为，凭什么抓你为人质能保证我能离开莒国？”是啊，按理说，田昉与鲍叔牙虽不会杀她，但也不会轻易放过她的，更不能过早地让公子纠知道他们的计划，以及管仲与他们的关系，一方面怕节外生枝，另一方面管仲危矣。
“鲍叔知道的，公子喜欢你。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公子有好长一段时间魂不守舍。我与公子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小白表面上对人彬彬有礼，谦逊礼貌，实则是因为他很少真正信任过一个人。
“他性格便是如此，冷淡而无情，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将自己包裹在一团迷雾之中，你也听到鲍叔的话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我。我虽然感到悲哀，不过如今我甚至庆幸他没有信任我，这让我没有来得及做出伤害他的事，让我少了些内疚。
“但是，他对你不同。我第一次见到他为一个人牵肠挂肚的样子，甚至在鲍叔汇报对你的调查结果的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紧张。比起我，他更怕面对你的背叛。我曾经残忍地想过，若你是细作，他该如何应对？”蓉儿停下了赶马车的动作，头转过来，看着我。我能感到一股浓烈的情绪。
“其实，我很羡慕你。”
“吕姑娘…”我抬起头，与她对视。即使知道了小白的感情又如何？事实上，我早就下了决定的不是么？
她却别过头望向树林深处。那深沉无尽的黑仿佛有一种将人的灵魂吸进去的魔力。
“吕姑娘，那你接下去打算如何？”我静静地看着她，问句里饱含油然而生的复杂情感，“小白已在归齐的路上，不出几天便将抵达临淄，而公子纠那里，甚至连消息都还不知。本来由于长幼有序的优势，小白即使归齐，也未必众望所归，然而管仲一箭射杀小白的消息已经传了开去，百姓并不知其中内幕，只当是公子纠冷酷无情，为了君位竟然射杀自己的亲弟弟，此时大臣与百姓的选择怕已昭然若揭。”
当时蓉儿的话语确实影响了我，当那一箭只是为了引出细作，等冷静下来想想，估计这才是真正的用意。
“姑娘所说我怎会不知。况且郑宋之事，还历历在目，齐国与鲁国又素有积怨，这大臣们心里真正属意的还不知是谁。”蓉儿显得很平静，“但是…无论结果如何，他身边至少有我。我…”蓉儿没有说下去，但我大概能猜出她的心意，无论如何，她都要站在那个人的身边，这便是她的爱。但是，公子纠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虽然有许多的问题想问她，可是看着沉默的她，却没有勇气再问些什么。漆黑一片的林子里染上了一抹天光，驱散了一些可怖的气息，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