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谷梁传》记曰: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
我刚到酒栈,里面的人立刻辨认出了我,急忙将我迎了进去。
“公子,小姐来了。”
里屋走出来一位身着黑袍的年轻男子,面如冠玉,可是腰间却悬着一把青铜剑,含威而不露,定是个不可小觑的人,他微蹙的眉头见到我微微展开,似是松了一口气。
“青…泽?”我有些不确定地问。
男子点头,微笑,儒雅彬彬。
管仲的身边的人都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质啊。
“昨夜一场大雨,我们一直担心姑娘会有危险,正想前去营救。”青泽边说边带我往酒栈的后院走去,“请姑娘随我来。”
我们进了一间似是客房的地方,青泽走到屋子的左侧的床榻处,将榻上的被褥全部堆到一旁,手在榻沿上的浮雕上摸索了一下,床板訇然中开,下面是一个通往地下的石阶。青泽带着目瞪口呆的我下了石阶,沿着漆黑的走廊摸索着下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石屋,房间四个角上都嵌着铜灯。中间的石桌上摆放着一面巨大光洁的铜镜,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还有一些刀具等。
我好奇地问:“就像你前几日易容成杞一般么?”原来世上真有易容术这一说啊。
“易容成他人比较麻烦,而且不易长时间维持。给你易容只需要改变一点特征,一般旁人都不会察觉。”青泽将我拉到铜镜前面坐下,温柔地说,“准备好了么。”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我点点头,心里还有些兴奋。虽然在现代她曾经看到过网上有卖易容面具,也亲眼看到一个人可以神奇地变成另一个人。当时看到青泽易容成杞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不确定,这可是两千多年前啊,居然也能做到那样相似的地步!
青泽先将我的面孔打湿擦干,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了一些有些粘稠的乳液,均匀地在我脸上抹开。
“这是保护皮肤用的。”青泽边做边对我解释。
等那层乳液半干的时候,他又用一只铜勺从另一个罐子里挖出了一些肉色的如面膜一样的泥。
“其实所谓易容是要讲究方法的,要从最能说明面部特点的地方着手。”我从镜子里看着青泽指着我的眼角然后是鼻子和下巴,“眼睛的大小能影响人的气质,鼻骨的改变对面部的整体观感影响最大,而下颌骨最容易填补。我易容成杞也不过是我的脸骨与他的最为接近罢了。”闻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青泽的脸,发现确实他与杞的脸型极为相似,话说这会不会也是他易容过的脸呢。
“其实有时只要少许改动一下肌肤的色泽,就会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先闭上眼睛。”杞边说便将那个泥在我的下颚处与鼻梁上抹了一些,然后像是雕塑一般用一只小竹刀轻轻地刮抹,我只觉得脸上先是一凉然后有些痒,“现在千万不要动,必须等干了才行。”
大约等了半柱香时间,我只感觉杞的手指黏了一些粉末,在我脸上轻轻地揉抹,然后又挤了一些胶状的物体在我的眼眶周围打圈。“可以睁眼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发怔,其实杞仅仅只是将我的鼻梁微微提了一些,两颊的颧骨处与下颌都向外突出了一些,可是整张脸显得棱角分明,与我原本的脸型的感觉竟差之千里。
“好厉害!”我赞叹道。
青泽对此一笑而过,继续手上的工作。
我看着他拿出一条像是胶皮一样的东西贴在我的左脸颊的伤疤上,然后加了一些方才涂抹的泥膏在胶皮的周围,然后拿出一只小刀轻轻地挂着我的眉毛,吹干净后将两条黑色的假眉毛黏在我的眉毛上,等脸上的泥膏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打开了一个似是粉底的瓷盒,娴熟地用布帛粘了些土黄色的细粉轻轻在我的两颊涂抹,时而用细狼毫扫去细小的脏物,最后用细毛笔沾了些“颜料”在我的脸上花了一些细小的色斑,眼角处也点了一些暗色。
等大功告成,我仔细看着铜镜,心里的钦佩更甚,太可怕了,尤其是最后的色斑,不仅巧妙地掩盖了贴着伤疤的胶皮与皮肤的接缝,还增添了一些真实感。哪里会有人想到眼前的是莒国的田婧,分明就是个常在田外嬉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野小子!这搁到现代,绝对让所有的化妆师都惭愧万分!
“看呆了?”青泽笑着伸手似是要弹我的额头,我下意识地连忙护住,道:“别,万一粉掉下来怎么办?!”
青泽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前仰后合,一反之前的儒雅形象:“哈哈哈哈,你、太有意思了!”
我脸一红,觉得青泽的反应也太过分了,一下子下不了台,又严肃地反问:“这。。这很实际啊,还有万一出汗怎么办?下雨怎么办?吃东西怎么办?喝水怎么办?”
青泽看着我半晌,突然更响的笑声爆发出来了,然后他估计是感觉我有些面色不善,忍着笑道:“你、你不用担心,噗,这些材料都是经过处理的,咳咳,不用我特质的油是洗不掉的。”
我瞪了他一眼,道:“想笑就笑吧,憋坏了不好。本来我还以为你是个谦谦君子,怎地这般不矜持…”
“谦谦君子?”青泽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后竟然又毫无顾忌地笑了,比先前还要夸张。
如此不正经让我反而淡定了,这么气定神闲地看着青泽笑弯了腰,然后顺过气对我说:“啊,好久没笑得这么痛快了。”
“啊,真高兴愉悦了你…”我默默吐槽。
“你真可爱。”青泽伸手揉了揉我的脑袋,“我唤你婧儿可好?”
我有些不能接受话题是如何转换到这里来的,他怎么如此自来熟,我与他总共也就见了两面而已。不过还没等我回答,青泽便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婧儿,所谓易容术,除了改变外貌以外,更重要的是改变自己的行为举止,让自己与脸匹配。”青泽突然严肃起来,“我给你易容说到底也只是化妆罢了,若真想瞒过他人耳目,你必须给自己的心也戴上面具。”
我愣了一下,给自己的心带上面具…?
我看着青泽认真地对视我的眼睛,垂首默默唤他道:“青泽。”
“嗯?”
“如今的你也是戴着面具的吗?”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脱口而出。
青泽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怔怔地看了我半响,道:“或许吧。像我这样的人,面具带习惯了,已经分不清是不是带着面具了。”
“不过我的易容果然还是不到家啊。”青泽又没心没肺地笑着,“初次见面就被婧儿识破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笑得很和熙,可是总觉得他的话语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忧伤。想到初见他之时那一如杞的行为语言,面具带多了…吗?
“不过我还是比婧儿好多了,婧儿想的什么全写在脸上。”青泽捏了捏我的脸,轻巧地将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这可不行,这几日可要多练练。”
“…”我也顺从地转移了话题,郑重地问,“那下面我们怎么办。”
其实上次青泽走后,在牢中我仔细地将目前的形势与我所知的历史都思考了一遍。
我离开莒国的时候已经是春末,小白理论上在那时不多久便到达了齐国,而施伯问战之时已经知道了小白入齐之事,也就是说在我受伤与曹刿在梁浦山的时候,鲁庄公已经带着公子纠去了齐国,然后“败兴”而归,故而开始准备开战。
就青泽的说法,鲁庄公并不希望公子纠成为齐君,所以慢慢吞吞地带着他去,又慢慢吞吞地准备这场战役,可能还抱着故意打输的念头,所以我的建议他们并没有采纳。
可在我的印象中,这场战争,鲁国不仅输了,而且还输得非常得惨,以至于庄公连战车都丢了,而他的车右与御夫都被齐君俘虏,最后齐军还一度攻至汶阳田,若只是面上做做的战役,未免也太过了。
难道是齐国趁火打劫?恐怕干时之战并不会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如今你从牢中逃出,鲁侯定不会轻易放过,必在城门、官道上设了眼线,我虽然帮你易了容,却无法拟造身份,不能保证他们不会怀疑与你。”青泽有些苦恼,道,“我本有个打算,但却比较冒险。干时之战即将开始,鲁国各地正在征兵,一般来说战争伊始,对征夫的要求是最低的,只要有心卫国,军队并不会拒绝流民或乞丐。”
春秋时期的征兵体制并不像战国是郡县征兵制,而是采取了“兵农合一”的民兵制度,许多的士卒本来都是农民,等战争结束他们还会继续务农,也就是说应招的民兵是否拥有“骑射”的技能都不在考虑之列,只要身强体壮便可。
“你…莫不是要我假扮征夫?”我被他的想法惊到了。
虽不确定现在的日子,但我与曹刿还参加了鲁国的上巳节,理论上是在三月,我在季友府呆了大概也好几个月了,干时之战是在农历八月发生的,这么算来距今大概还有两个月左右,要我在一群大汉中间扮两个月的男人?!虽然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但我一直认为那绝对是假的。就拿女孩子每月必来的老朋友来说,也是肯定瞒不过去的。不过幸好我的体制也比较特殊,是四季经,在季友府的时候让红叶帮着我处理了一次,这么算来下次至少要两个月以后,我暗暗松了口气。
但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撇开女子身份不说,就我这个小身板,鲁国军队真得会收吗?我用着一副“这…好像不太靠谱”的表情看着青泽。
“…”
青泽看着我噗地一声笑了,敲敲我的脑袋道:“你在想什么啊。假扮士卒哪有这么容易的。我只是想说如今鲁国、莒国都不是安全之地,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你去齐国,战争前夕虽然危险,但也混乱,大家忙着准备战争,应招的兵又是什么身份的都有,这样才不会有人注意我们暗度陈仓。况且夜影还在鲁国,我也不能放任不管。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拖到战争开始,才能让齐国的人能顺理成章地接应我们顺便伺机救夜影。齐国那边我已经送去函柬,相信不多时便会了解这边的情况。”
其实管仲的事我也就一开始担心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他可是齐国未来的太宰,齐桓公的“仲父”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倒是…
“齐桓…齐侯也知道天之眼的事?”要不然他们为何会派人来接我们。小白…难道真得只是在利用我么?
青泽一愣,笑了:“齐侯并不知天之眼之事。”
“那为何?”
“但是鲍叔知道。”
“鲍叔是玄上的人?”我有些惊讶,虽然管鲍之交素有所闻,但就我与他的相处来看感觉并不像。而且他们玄上之人不都互称代号的吗?
“不。说起来有些复杂,况且牵扯到夜影。”青泽含糊其辞,“你还是去问夜影吧。”
此后我也没有追问,青泽带我出了地下室,然后找了一间看上去比较脏旧的麻衣让我换上,将我原先的衣服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