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这日是楚凝澜的十六岁生辰,她的府邸从去年便开始修筑,靖帝要求尽善尽美,因此至今还未完工,她仍旧住在宫中。靖帝赐宴雪阳宫,皇室子弟大多都来庆贺,偏生几日前她的生母荣贵妃去了隐泉寺礼佛未归,隐泉寺是城郊的一处皇家寺庙,专供皇室参拜。
楚凝澜重生后也才见过荣贵妃一次,今日生辰荣贵妃却不在,她不免有些失落。
在座众人觥筹交错,歌舞让人眼花缭乱,楚凝澜却全然不看在眼里,只闷头喝酒。宴席到中场时,楚凝澜自觉有些醉了,便离席寻地方醒酒。
雪阳宫后花园里有一座湖心亭,是夏日看荷,冬日赏雪的好去处,楚凝澜得空时最爱在此处发呆。此值冬日,前段时间下的雪还未消散,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她走过去才发现亭内有人,但天色已晚,亭中烛火昏暗,楚凝澜看不太清,便出声问道:
“是谁?”
那人起身,借着月色一瞧,模样倒是有些熟悉,楚凝澜一时没想起来,走近看了几眼,看清那人身上穿着棠紫色锦袍,才知是百里寻棠。
原本百里寻棠也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正好寻到这一处清静的亭子,打算在此歇息片刻,没曾想会碰到楚凝澜。
楚凝澜朝他点点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到亭中桌边坐下。两人一站一坐离得不远,百里能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她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十分突然地抬起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百里寻棠下意识看了一眼天上的皎月,真像。
低头想再看一眼,楚凝澜已经收回了笑容,闭着眼睛喃喃自语,他没有刻意去听,奈何习武之人耳力也优于常人,断断续续地像是什么曲子。
今夜楚凝澜着实喝得多了些,此时头疼难解,一时间想起了多年前听过的一支曲子,她不知道为何会唱,曲子也记不完全,但莫名印象很深,因此她不由自主哼了起来。
楚凝澜此前从未唱过歌,不知道自己的歌声是如何轻柔婉转,也没看到百里寻棠眼中的一闪而过的震惊和复杂。他借着月光看到她扶额的手,纤细白皙;看到她沉静的面容,眉似青黛,眼睫纤长,两颊坨红,酒气也掩盖不住的幽香,是艾蓝草的味道,这是越州独有的一种香草,制成香料用来熏衣,时间长了,穿衣服的人也会染上香气。
他专注地瞧着她,直到她哼唱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皱起的眉头慢慢松开,几缕发丝柔柔地垂在她的脸颊处。忽而,静止的寒风有了动静,他垂思片刻,轻声走到她身后,像某种隐喻一般,想要为她拦下一些风,却见她眼睫轻颤,一颗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
明明是极轻的一声,百里却觉得清晰无比,直直落在他的心上。
“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德福的声音从花园里传来,楚凝澜太久未归,靖帝派人来寻,百里寻棠像是被这声音唤醒,忽然慌乱起来,快步走出亭子,
“百里世子?请问您可有见着我家殿下?”
百里指了指亭子的方向便离开了,德福提着灯笼找去,看到楚凝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身上盖着一件紫棠色袍子。
因着寿星公醉了,所以宴会不一会儿也就散了。尽管青抒早就习惯自家世子的沉默,但还是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对,比如世子身上的外袍不知去向,再比如他在路过雪阳宫时,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寝殿里,楚凝澜身上裹着那件袍子睡得香甜。
“楚凝澜——楚凝澜——”
熟悉的声音呼唤着她,楚凝澜睁开眼就看见那团黑雾飘在床边,
“是你?”
“是我,怎么样,重生的感觉如何?”
黑雾传来阵阵怪笑,楚凝澜皱眉,心中本能排斥这声音,直截了当地问对方的目的。
“你要什么?”
“这个还不急,你现在先想办法离开皇宫一段时间,随你去哪儿都好,我会派我的人去找你,他会告诉你我要什么。”
“我如何知道是你的人?”
“他的左手臂上有一朵乌云。”
黑雾声音渐渐消失,楚凝澜还想问些什么,却不再有人应答,她急忙四处搜寻,
“你等等——”
她大喊一声,从梦中醒了过来。环顾四周,是她熟悉的环境,是她的雪阳宫,看来刚刚是在做梦。她闭上眼正想继续睡,手边摸到一张纸,上面画着一朵乌云。
“殿下,芳染姑姑来了。”
德福的声音来得及时,正好把她的最后一点睡意都驱散了。芳染是荣贵妃的陪嫁丫头,如今是鸾仪宫的掌事姑姑,也是荣贵妃身边最得用的人。
芳染朝楚凝澜盈盈一拜,道:
“给二殿下请安,奉贵妃娘娘口谕,请您去鸾仪宫用膳。”
楚凝澜到鸾仪宫才发现荣老夫人,也就是她的外祖母也在,还有舅母沈氏和两位表妹,十一岁的荣婉和十三岁的荣姝。
祖孙寒暄一阵,楚凝澜又与舅母说了些话,荣婉荣姝两姐妹只在一旁听着。午膳后,几人又歇息了片刻便出宫了,楚凝澜见荣贵妃似有话要说,便主动留下。
“昨日你父皇跟本宫说,你的府邸待到秋初便可落成,待你出宫之后,本宫也不能时时去看你……”
“母妃不必担心,儿臣……”
楚凝澜只当是荣贵妃放心不下自己,满眼笑意地宽慰着,谁知荣贵妃摆摆手,打断她的话,
“本宫的意思是,趁着你还在宫中,先将你的亲事定下,届时等你搬到宫外,两人正式成亲,也有人帮本宫照顾你。”
“母妃?”
楚凝澜未曾想到荣贵妃有这样的打算,笑意瞬间凝在眼中,她莫不是听错了?无论她多像个男子,终究只是像而已。
荣贵妃被她的目光看得不甚自在,微微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只听见楚凝澜失声道:
“母妃,您难道疯了不成……”
“啪”,楚凝澜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瞬间就红了,荣贵妃的手还停在空中,眼中的凌厉与方才判若两人,她厉声喝道:
“你何时敢跟本宫这样说话!”
荣贵妃这一巴掌打得极脆,楚凝澜往日也不是没挨过,只是都不如今日这般痛,又惊又痛,仿佛心脏被谁戳了个窟窿。
“本宫与你外祖、舅舅说了,已向你父皇请旨将荣婉指给你。”
“母妃,儿臣想知道为什么?”
“你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你的正妃只能是荣氏的女儿。”
这不是早便知道的答案么?还非要多此一问……她心中哂笑,收起所有表情,向荣贵妃行了礼,转身离开鸾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