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晋把大腿一拍,道:“袁大人洞烛其奸,说得不错!”他将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之间的历史大概说了一回,方道:“若是丰臣秀吉在朝鲜战败,则国中势必大乱,几可断定,最终获利者将是这德川家康,舍此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故而,此前我便向倭国使臣暗示我已经洞悉其中奥妙,必要时甚至将支持德川家康,挑战丰臣秀吉的地位。”
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笨蛋,只不过是信息量有所差别而已。顾允成听了王子晋的解释,也是沉思片刻,便道:“原来如此!想必是那倭国太阁丰臣秀吉,要德川家康表明心迹,所以才令他来主持和议,而德川家康也知道眼下朝鲜胜负未分,不是挑战丰臣秀吉的好时机,故而不惜以和谈破裂为代价,也要和我大明划清界限!不过,难道说倭国众酋已经看清我大明短时间内亦无法挥兵东征,这和谈无关大局,所以才这般轻慢?”
王子晋又看袁黄,他反正是不说话。袁黄被王子晋看了一会,也只好慢吞吞地点头:“想必是如此了,倭寇肆虐沿海多年,虽然平息许久,然而在我国中想必仍有耳目,要想探听到国朝虚实,也不算什么难事。如今宁夏战情正酣,坚城急切难下,正不知几时可以大军东征,此事都中尽人皆知,倭寇宁不知晓?而彼既已盘踞朝鲜,也收拢朝鲜本地之人为其所用,想来辽东情事,也未必能瞒得过他们。”
这跟王子晋想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就是一个国家的实力,日本不是完全不开化的国家,他们和中原的交流源远流长,而现在他们举国入侵朝鲜,几乎可以肯定将会面对大明这个大敌,如果不想尽办法去搜集有关大明的资料,这才是咄咄怪事了!只不过,由于数十年前的东南倭乱,使得大明朝土地上和倭寇有联系的人相当的少,使得他们的情报或许不那么准确及时,但是一些大路货,比如西边有哱拜造反,东面辽东的诸多异族一直都很跳梁,这种事总是可以打听到的。
换做是自己,在得到这样的情报之后,哪怕难以作出太精准的判断,也可以对今年之内朝鲜国土上可能出现的明军规模有一个大概的估计了。换句话说,如果王子晋不是及时启动了玉碎计划,倭寇几乎肯定将会利用这个难得的空档期,竭尽全力去攻占义州,将朝鲜国王抓获,从而结束朝鲜战事!
在历史上,这个时候为了让倭寇停下前进的脚步,以便大明调集兵马准备援朝,就是把沈惟敬给丢出去当替死鬼,搞了个假和谈。一开始沈惟敬还是很单纯的,以为这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好机会,兴冲冲地跑到日本去谈判;而日本也确实上了当,听说大明有意和谈,要把朝鲜的一半国土割让给他们,乐得都找不着北了,要是这么简单就把朝鲜最为富庶的南四道收入囊中,顺便还能得到大明朝的正式承认,这可美得很啊!
也就是因为这样,日本才上了当,跟沈惟敬定下了一个和约,条款当然是相当优厚的了。等到沈惟敬谈好了条款回去的时候,在鸭绿江边正撞上宋应昌和李如松的征朝大军,然后他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定位成了炮灰,不管是宋应昌还是李如松,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他和日本方面商量好的条款,甚至都不承认大明曾经派人和日本讲和!终明朝一代,这样的事情始终不绝,所有的明朝官员好像都认为,对于非本国的民族,完全没有遵守条约和保持信用的必要,商量好的条件说推翻就推翻!这里面有一些是权谋使然,更多的还是天朝上国的心态作祟,反正你们都是异族,我想怎么对待你都不成问题。
这也不是大明人的专利,所谓的文明世界对不开化民族,向来都是这种嘴脸,东西方皆然,谁也别说谁的不是。当然这最终造成了什么后果,就不好说了,反正在辽东这一块,大明朝从几十年前就陷于孤立的状态,要说跟明朝边吏对待周边各民族的态度无关,可能吗?
这就扯得比较远了,反正王子晋现在是很庆幸,自己及时出手,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扭转了局面,使得自己现在有足够的底气来应付这场和谈,哪怕倭人摆明了车马随时破裂谈判,他也是丝毫不惧,要打就打好了,不信你们现在有本事动用大军来打,不怕饿死冻死吗?朝鲜马上可就要到冬天了,你们那些士兵都穿着草鞋呢吧!
说起来,这次登陆朝鲜的倭寇主力,都是关西和九州的士兵,倭寇这边又没有非常严密的官僚体制和后勤管理,可以统一调度支持整支军队的后勤装备,对他们真正的考验,将会是朝鲜那寒冷的冬天!在王子晋的记忆中,每当他那曾经在朝鲜战斗过的祖父说起那场战争,几乎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饥寒交迫,那时志愿军的作战条件,比起这时代的倭寇来应该说是好了不少了,可还是承受了巨大的损失,其间种种,真是令人伤心落泪!
所以王子晋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就是要把倭寇的行动迟滞到冬季,只要一进入十月,朝鲜就会开始下雪,别忘了这可是历史上有名的最后一个小冰河期,朝鲜的天气比起几百年后来还要冷!在温暖的关西和九州长大的士兵,在这种天气下要是能发挥战斗力,那才见鬼了。
现在,已经是十月初了,第一场雪随时都可能降下,因此这个和谈,大家心里都很明白彼此的处境,就是可谈可不谈。可谈,是因为不管是大明还是倭寇,双方其实都不想打仗,倭寇是因为不想面对大明这么强大的敌人,大明则是因为自己的问题很严重,内部的政争一触即发,这时候实在没办法集中力量对外作战。如果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取得和平,大家都能交待的话,那当然是最好了。
但是,哪有这么容易?日本刚刚从战国时代中走出来,可以说是一个处于扩张状态的新兴国家,对外侵略的倾向极强,所以纵然敌人是大明,他们也会想要尝试一下;而大明身为天朝上国,当然不容许自己的身边出现一个桀骜不驯的挑战者。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明和日本这一战,其实是非打不可,唯有打得大家都对彼此的力量心中有数了,才能划定界限,达成最后的平衡状态——也就是所谓的和平。
和平,从来都是打出来的,而不是谈出来的!
王子晋环顾四周,见顾允成和袁黄都不打算说话了,沈惟敬则干脆是闷嘴葫芦,从来不试图刷存在感的,他便索性一锤定音:“此次前来东瀛,圣意未尝期望一举册封东瀛,盖倭人大兵已出,又久不服王化,恐怕不能因一言大义而退兵。所以这次和谈,咱们只须守住天朝地位,不教那些倭人骑到天朝的头上去,也就是了,他要开战,那便开战便是!”
无独有偶,在距离王子晋他们开会的房间不远的地方,丰臣秀吉也在和自己的几个心腹手下商量这次和谈,还有朝鲜战事的前景,腔调居然是意外的相似!
由于丰臣秀吉的心腹有很多都在朝鲜,还有些是在京都辅佐他的侄儿丰臣秀次坐镇后方,所以参与这次会商的,主要就是石田三成、西笑承兑还有神屋宗湛这些参与了和谈的人员,外加头号智囊黑田官兵卫,此外就是刚刚从朝鲜返回的几位奉行官,大谷吉继,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人。他们原本是去负责八道国割的,不过现在朝鲜的地方上还不太平,土地丈量也只是完成了一部分而已,就因为战事的进展不顺利,而被丰臣秀吉召回。
听取了部下们关于朝鲜战情的报告之后,丰臣秀吉的猴脸始终阴沉。事态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仅仅两个月前,朝鲜的形势还是一片大好,朝鲜官军已经荡然无存,周边的义军只是在奋力拖慢倭寇大军绥靖地方的脚步而已,不成气候;唯一比较让人烦心的就是李舜臣的水师,不过由于倭寇水师藤堂高虎所部扼守住了巨济岛周边的水域,至少釜山和对马之间的后勤运输是不成问题了。
可是,仅仅两个月,朝鲜的局势只能用“急转直下”四个字来形容!陆地上,大明的力量不断增强,即便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大举进攻,但是在顺安前线的一系列战斗表明了明军的战斗力,双方的战斗力比可以说是达到了一比三以上!没错,这就是朝鲜众奉行在评估了多次交战报告之后,综合出的明军战斗力,他们认为,如果是完整编制的倭寇军团,上千人规模的话,需要三千人,才能对抗千人的明军,地形等因素不计算在内。
应该说,这个评价是相对客观的,体现了双方的差距。虽然倭寇都是百战精锐,可是辽东的明军也不差,李成梁在辽东二十年征战,麾下多的是勇武好战的士兵,而且由于大陆军队的传统,骑兵集团作战战术的成熟,使得他们在对抗倭寇以步兵为主的军队时占有很大的优势。如果不是铁炮战术的倭寇军队中的大规模应用,这个比例恐怕要扩大到一比五!
这还罢了,朝鲜地形复杂,大军行动不便,这个仗还有的打;水上可就叫人闹心了,对马夜袭(这是倭寇方面对于玉碎计划的称呼)加上霞浦的伏击,李舜臣水师一举将倭寇的水师主力摧毁,现在藤堂高虎只能退回到釜山附近,依托港口进行防守,如果李舜臣的水师不是规模还不够大,不足以持续封锁海上水道的话,现在朝鲜和本土之间的海运就已经中止了!
再加上义军活动的规模提升,相互之间的联动也更加精准,其破坏力可以说是直线提升,让担任后勤保障任务的岛津义弘等人叫苦连天,不得已连第五军福岛正则等部都加入了进去,不过他们很快就将没有多少粮食可运——因为釜山的粮食也没多少了——朝鲜诸将现在已经明目张胆地要求就地筹粮了!
面对这种种,丰臣秀吉的心情哪里还好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