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子晋预定的行程是前往宁远伯府。名义上,他是去见李如桢的,不过他却很期待着与李成梁的会面。
李成梁,这位历史上充满了争议的名将,虽然和戚继光一时齐名,但是却没有像戚继光那样名垂后世。他的名字,因为种种原因,而带上了许多复杂的色彩。明史对于他,基本上是持了先褒后贬,贬大于褒的态度,不过,考虑到明史在对待明朝后期人物,尤其是与辽东事务有关人物时的立场问题,这种记述和评价到底有多客观,必须是要打上一个问号的。
就王子晋自己所知所见,李成梁至少有一点功绩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在他成为辽东总兵之前,连续三任辽东总兵死于战事,短短十年间!单单这个数据,就足以说明当时明朝在辽东处境的险恶了。后世有些人指责李成梁的那些战绩是耍手段,是养寇自重,可是结合这个数据来看的话,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了,李成梁有多少资本,可以在这种恶劣的形势下玩什么养寇自重的把戏?他就不怕养寇养到自己脑袋不保吗?
再和建州的努尔哈赤、舒尔哈赤等人交往之后,王子晋对于眼下辽东的局面看得就更加明白了。李成梁在历年征战的过程中,或许确实没有对某些敌人穷追猛打斩尽杀绝,不过这绝对不是由于什么养寇自重,而是出于各种考虑,或者是为了维持辽东异族各部之间的平衡,不使一家独大;也或者是因为东西两面同时受敌的窘境,使得他很难向某个方向专心攻略,而不得不将自己的进攻限制在某个程度之下。
总而言之,要说到对于辽东局势的洞察,王子晋深信,放眼天下,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超过李成梁的了。也正是因为这个认知,王子晋就更加想见见李成梁本人,听听他对于辽东局势的看法,如果有可能的话,提醒一下他建州可能产生的威胁,看看李成梁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应该也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当进府拜见了李如桢之后,这个李家兄弟中和王子晋最谈得来的锦衣卫头子,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到了后院一个极僻静的所在。穿过月亮拱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平整的黄土地,十来个家丁在那里舞刀弄枪,射箭打拳,颇显将门之风。
李如桢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带着王子晋穿过这片场地。王子晋走在李如桢的身后,已经注意到了,在前方大树之下,放着一张茶几,和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老人,也正在看着这十几个家丁打拳。这,便是李成梁本人么?
趁着还没有正式参见,王子晋抓紧时间好好打量了李成梁一番。李成梁现在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多年戎马风霜,让他的面貌变得很是苍老,脸上的沟壑如同刀刻斧凿一般,然而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丝毫不见老年人的浑浊,甚至还透着一股犀利,王子晋只是被那双眼睛盯了一眼,就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在自己的身上。
看完,很是满意地低下头,王子晋心中暗暗称赞,这才是我期待中的李成梁啊!威震八方的宿将,确实是要有这种气势!至于李成梁看了他这几眼,心里对于他是否满意,王子晋就不得而知了。
李如桢带着王子晋走到自己阿爹的面前,循例引领着王子晋给李成梁磕头见礼,王子晋这会是游击将军,或许将要升作参将了,可是李成梁致仕前是辽东总兵,现在还带着宁远伯的爵位,身份可以说是尊贵无比,甚至能够和六部尚书级别的官员分庭抗礼,王子晋连拱手拜见都没有资格,只能是磕头了。
李成梁也不客气,就坐在那里受了王子晋三个头,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停了好一会,第一句话就很没头脑:“真是年轻啊——王将军,你可比老夫所想的年轻多了。”
王子晋心说这是什么话?你是相女婿么,还管我年轻不年轻?他可不知道,自己这随意的吐槽,却几乎命中了事实!李成梁还真的考虑着,要不要把他招为自己的女婿呢,顺手连他的姓都给改了也不在话下。
当然,以李成梁的城府,不会如此轻易地说出心中所想来,他见王子晋不知道该怎么接自己的这句话,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是笑了:“王将军,老夫痴长你数十寒暑,可是向来见你诸般布置,用心深远,见识手段都颇有可观,只以为你多有历练,否则不足以至此,哪里知道,你竟然比老夫最小的儿子还小了那么几个月!”
李成梁九个儿子,最大的李如松已经四十多岁,最小的才二十出头,而王子晋本来就生得嫩相,他又是现代人,从小营养足环境好,这长相越发显得年轻了,看起来确实是二十出头。而且,他在这个时空的年纪也是他自己这么报的,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了好几岁,就是因为要是年纪太大的话,很难解释为何没有娶妻,乡里也没什么人认识他,要知道一个一看就很有见识阅历的成年男子,其必定是会有相当声名的。
因而,面对着李成梁以一个六旬老人的身份这么说话,王子晋也只能是持子侄礼谢过了。李成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沉默了好半天,直到王子晋开始有些不自在了,才沉声道:“我家大郎,二郎和五郎都在朝鲜,你想必都见过了,可知道他们几时能够回乡?”
这是问我,朝鲜的战事几时可以告一段落么?如果说是按照历史的进展,王子晋可以很有信心地告诉李成梁,你家几个儿子在朝鲜表现的都不错,敢打敢拼的,顶多半年多,也就可以撤回辽东了。
不过,现在随着他的介入,朝鲜这场仗到底会打成什么样,那就很难说了。或许,是明军用摧枯拉朽之势,将朝鲜的十几万倭寇扫荡一空,大获全胜;也或许,是丰臣秀吉当机立断地丧心病狂了,现在就把手上所有的兵马都堆到朝鲜,李如松那几万人还真是很难啃动三四十万大军!这仗就势必要长期拖下去了,没准还要玩玩大踏步前进大踏步后退的把戏。所谓的兵凶战危,就是这样了,事先就算是准备再如何充足,结果如何谁能断言?
王子晋想了想,拱手道:“老伯爷,目前我军在朝鲜占据上风,然而兵力恐怕有些不足,想要一举荡平倭寇力有未逮。依小将之见,若是一切顺利的话,万历二十二年的新年,或许老伯爷可以与几位少将军团聚。”
李成梁挥了挥手,道:“叫你名字可好?”王子晋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成梁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子晋,你深悉朝鲜和倭情,也在朝鲜作战多时,既然这般说了,老夫便信你。此间乃是私宅相会,不必拘礼,你马上也是我辽东的人了,老夫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儿,就要你多多照拂了。”
王子晋这个汗啊,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在官职可都不比我低呢!李如梅现在是参将,李如柏是副总兵,李如松干脆就是大军提督,位分比一般的总兵都要来得高!我呢,才是个小小的游击啊!你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吧?
他正要推辞,冷不防李成梁把头一抬,目光在他脸上一扫。就这一眼,王子晋只觉得全身被一股劲急的寒风扑面吹来,一下子气都没喘上来,哪里还说得出话?只听李成梁续道:“老夫的种,老夫心里有数,打起仗来一往无前,都不懂得收敛和拐弯的,朝鲜就这么大,敌军十余万糜集一处,又怎么能够速战速决?偏偏朝中大臣不明兵事,只知道大军一动粮饷耗费无数,拼命地催着速战,没有人会规劝他们稳住阵脚了。看来看去,说得上话的唯有你一人,老夫不跟你说,跟谁说去?”
王子晋再汗,李成梁这话说得可够直接啊!他不知道别的李家儿郎打起仗来什么德行,但是李如松绝对是带着强烈进攻精神的,甚至他最后战死沙场,也是因为孤军深入!而历史上他在朝鲜的表现,也是这般,一战攻克平壤之后就轻骑追击,结果遭遇了倭寇数倍的大军围攻,虽然力战突围成功,可是锐气也为之一挫,加上双方兵力的差距实在是太大,最终只能是师老无功,打成了一场消耗战。
事实上,对于任何没有在朝鲜作战经验的大军指挥官而言,看到这片地形大概都会想到速战速决,包括后世在这里战斗过的那些人。可是大家都不想打消耗战的结果,却是不可避免地都打成了消耗战,这个结局,也真的是叫人有些哭笑不得!
他是没什么把握能够拉住李如松的脚步的,可是李成梁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向他提出的要求,他有什么立场来拒绝?最终,他也只能是点头应允了:“是,小将必当尽心竭力,辅佐几位少将军,打好这一仗。老伯爷也不妨向朝廷进言,若要全胜朝鲜,非十万兵,水陆并举不可,否则若仅仅是吝惜这点银子,战事迁延日久不决,只会令国朝财用更为窘迫。”
李成梁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说出了一句令王子晋几乎不敢置信的话来:“朝中大臣,哪里能甘心将全朝鲜委诸我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