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允成明知王子晋是有意推托,可是这话说起来也是有板有眼的,想挑毛病都不是那么容易,最主要还是他也不想现在就跟王子晋闹翻了,只能是将就着过吧!而且他今天过来找王子晋,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说这事,而是为了袁黄昨晚深夜跑到王子晋的房里喝茶,顾允成昨晚就知道了,可是终究不好冲过来问王子晋如何如何。
熬到早上起来,等他到了王子晋这边,居然见到他又在和袁黄打招呼,这俩人难道一夜之间关系就这么好了?袁黄本不是什么太起眼的人物,年纪这么大了还只是个主事,根本就不放在顾允成知道眼里,要知道顾允成是万历十四年的进士,如果不是当初放言争国本,恼了皇帝和王锡爵,他现在恐怕都已经升到员外郎一级了!
可问题在于,袁黄在政坛的立场,严格说起来跟顾家兄弟这一派是比较对立的。这也很好理解,石星属意宋应昌担任朝鲜经略,这人显然是他的铁杆部下,而宋应昌选择袁黄担任他的首席幕僚,这种信任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这就是一条线下来的。而石星,虽然跟内阁的几位大臣都不怎么贴心,那是因为他当初参与过批评张居正的执政,因此跟内阁不对路,但是他也不算是顾家兄弟这一边的,只能说是皇帝的贴心大臣。
在文官集团之中,跟皇帝走得近其实是一件挺不招人待见的事。这话听上去很诡异,皇帝是天下共主,是所有人效命的对象,是天的化身,为何文官们不应该站到皇帝的一边?原因很简单,权力而已。自打唐朝科举兴起,就在中国塑造起了一个强力的官僚地主集团,这个集团掌握了大部分的人口和土地,却不掌握武力,这使得他们和最高统治者皇帝之间,呈现出了合作的态势,只要他们不谋取武力夺权,那么皇帝就默认他们组成治理国家的文官集团,与自己分享权力。
到了明朝,朱元璋从一开始就跟文官集团很不对付,采取的肃贪手段,还有几次大狱,都让文官集团损失极为惨重!而他所设计的制度,对于文官们的钳制也是前所未有的严格。因此大明建立之初,这种传统的合作关系就受到了挑战,直到后来永乐时成立了内阁,作为他和文官集团之间沟通的桥梁,才使得这种关系从严重对立开始逐渐转向合作。
然而朱元璋的制度设计摆在那里,影响是极为深远的,皇帝对于文官集团的不信任态度,也造成了这种对立一直存在。此类扭曲,就是大明朝许多独特的政治现象的根源所在,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这文官不能和皇帝走得太近,也是其中之一。
而石星,恰恰就犯了这个忌讳,他是皇帝一手拉起来的臣子,历任三个部的尚书,不但证明了他的能力,也证明了他受到皇帝的极大信任!而且波及朝野极广的争国本事件中,他也是从不发言表态,只是埋头去做皇帝交待的事而已。
这种态度,就使得他在文官之中更加孤立,顾家兄弟这**,早就准备要在明年的京察之中,给石星这一派狠狠来一下,除了削弱亲近皇帝的石星的势力之外,也要警告一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们,必须看清楚形势,不能盲目跟从皇帝!
顾允成身为顾宪成的亲弟弟,当然知道很多机密,其中也包括他们要对付袁黄。因此对于袁黄和王子晋接近,甚至半夜密谈,顾允成是相当紧张的,如果王子晋被袁黄给拉过去了,这事可就不大好了。王子晋可以被皇帝拉过去,因为他是武官,武官不论立下多大的功劳,也不能分享真正的权力,况且大明朝的皇帝一直牢牢把持着军权,这也是文官集团不能染指的禁区。
可是他不能被石星拉过去!如果他们真的精诚合作了,那么其结果很可能是石星得以利用王子晋的才华,和朝鲜战场上的战功,最终不但保全自己的忠心手下,更能够扩大他在兵部的权力。其后果,甚至可能迫使他们改变既定的京察方略!
饶是王子晋聪明,经历也很丰富,非一般人可比,但是他对于大明朝的官场,真的是缺少足够深入的认识,他哪里能想到这里头有这么深的道道?
不过,他到底是不想和顾家兄弟这一边搞僵的,见顾允成憋气憋得厉害,当即笑道:“顾大人,昨夜下官烹了一泡家乡的茶水,袁大人尝了以后赞不绝口,下官却为之遗憾不已,顾大人可知道是为何?”
顾允成眼睛一亮,忙即问道:“为何?”
王子晋笑道:“下官昨夜所用的,乃是苏州名茶碧螺春,茶经所载,这碧螺春乃是要用——”
他还没说完,顾允成就接口上来:“可是要用我无锡惠山泉水烹煮,才能尽其香味,回甘无穷?”
王子晋击掌道:“不愧是顾大人,果然深通茶道,此言极是!只是这山高水长,又向哪里去觅这惠山泉水?”
顾允成心中大喜,这王子晋真是知情识趣的妙人,竟然知道以茶喻事!他当即连声道:“不错,苏州碧螺春,配我无锡惠山泉水,当为茶中极品,王大人深获我心!将来若有机会,定要请王大人到下官的家乡去,待下官亲手取来惠山泉水,烹一烹王大人的苏州名茶!”
俩人相视一笑,隔墙的袁黄却是摇了摇头,失笑起来:“这王子晋,好生狡猾!顾允成这小子性子偏狭,只怕不是他的手脚!”袁黄可是老江湖了,自然听得出王子晋的言不由衷,这以茶喻事,本是他所言,当时王子晋并没有明确表示什么。现在却被王子晋用来向顾允成解释,这明显就是言不由衷啊,可笑顾允成却信以为真,还为之雀跃不已!
三人之间这一场暗战,就在大家都觉得满意,又都有些意犹未尽的情形下悄然渡过,而这个使团,在广宁休息了两天之后,便再度上路,十来天之后,终于渡过鸭绿江,来到义州。
时隔一个月,义州和王子晋走的时候相比,又变了很多,最大的变化就是这里的大明军将越来越多,走在街上的人当中,每三个就有一个是大明的军将!这样的景象,王子晋看着却很是皱眉,因为这一方面是代表着明军渡江到朝鲜的部队越来越多,另一方面也表明领兵将官对于部下缺少约束,军队是不应该这么散漫地随意上街闲逛的!
他正在皱眉,冷不防道左有人喧哗起来,一些人纷纷围过去观看,登时把大半边的道路都给挡住了。顾允成登时作色,要叫人打出回避牌来清道,王子晋却将他止住了,自己带了几个护卫到了前面去看个究竟。
只见人丛之中,是两个穿着白袍的朝鲜女子,一个年纪较大,有三十年纪,倒也不失俏丽;另一个则年纪尚小,不过十岁出头,满脸的稚嫩之色,身量倒是有些窈窕的韵味出来,也是开始发育了。看相貌,俩人有五六分相似,那年长的多半是年幼少女的母亲之类。
此刻这年长女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拼命求饶,还不停伸手去拉那少女;那少女却是一脸倔强,死活不肯跪下磕头,双眼愤愤地瞪着前方。
势弱一方这般倔强,势必会引起强势一方更大的蹂躏兴趣,那一边原来是几个大明军将,为首的登时大笑起来:“你这姑娘,挡了大爷的马头,差点惊了大爷的宝马,居然还不跪下认错,还这么盯着本大爷看,莫非是想要以身相许,伺候本大爷么?”军中原本不禁谑笑,这军将一说,几个明军都跟着大笑起来。周围看热闹的明军也有不少,也跟着哄笑起来,更有的粗言秽语不止。
这原是当兵的常有的事,不过是起哄罢了,王子晋在外面也瞧不清什么,听上去也就是一件小事,大家围着哄笑一阵,也就散了。他正要吩咐开道,冷不防身边冲出去一位,指着那为首的军将大声喝道:“天兵入朝,乃是为了救黎民于水火,乃是为了吊民伐罪!尔等怎敢当街调戏民女,可知军法无情!”
这么仗义执言的,除了顾允成之外还有何人?
王子晋一皱眉,他在义州干了一段时间,跟这些大明军接触不少。在他看来,当兵的性格真的有相通之处,虽然说大明的军队建设并没有后世那样的正规化,然而兵就是兵,从大明的军将身上,他依然看到了很多后世的军人朋友身上所具有的性格特质。他们粗鲁,豪爽,有时也不失狡黠;大道理和拳头,他们更尊重拳头,但这不代表他们不懂得善恶之分;他们或许会开些低级的玩笑,或许会有些令人不快的举动,可是那也并不是军将的身份所带来的,而只是雄性激素比较发达的男人所共有而已。
就算是违反军纪的行为,后世号称铁打钢铸的无敌军旅,其实也未尝没有过,只不过宣传之中从来不提及而已!因此,祖辈是军人出身的王子晋,对于这时代的大明军人其实还是相当有亲近感的。具体到今天这件事,只是一点小小口角罢了,他也看出那些军将都没想要把这俩疑似母女真的怎么样,都只是限于言语调笑,而没有什么动手动脚的行动。
要知道当兵三年,老母猪赛貂蝉,这话不是白说的,军将们若是有机会接触一下雌性激素源,大抵都会表现得兴奋一些,这么打打嘴炮也很正常,只要不真的干出什么坏事,王子晋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顾允成显然不这么想,这种一群大男人围着俩女人肆意调笑的情景,显然激动了他某条敏感的神经,何况这俩女子的相貌甚佳,又穿着洁净的朝鲜传统白衣,这一看上去就很让人怜惜!再加上大明文人天生对于武将的鄙视,顾允成的屁股会坐在哪边,那还有得选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