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子晋终于告一段落了,顾宪成率先赞同,余人原本都听得满头雾水的,可是主人都带头了,也就跟着纷纷叫好,不着边际地胡扯一通,这些东西都是张嘴就来,完全不用过大脑的。
王子晋笑吟吟地看着顾宪成,心说你有话还不直说?不然我继续胡扯,信不信跟你扯到明天早上都不带重复的?
顾宪成显然是看懂了王子晋的表情,果断切入正题,也不给王子晋上思想政治课了,正色道:“王大人字字珠玑,出口成章,显然是学问渊博,令在下心生景仰。听说王大人乃是苏州太仓人氏,久闻太仓乃是人杰地灵,太仓王氏与娄江王氏二王争辉,在下一直仰慕,恨无缘拜领教益。王大人有幸数度聆听王娄江教诲,实在是令在下羡慕之极!”
王子晋心说老话说得好啊,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嗯,不是老话,是后来人说的话,不过用在这里还是很合适的。当初我进京城的时候,因为出人头地的需要,也因为心中对王锡爵的愤懑,就隐隐约约地仗着王锡爵的大旗行事,尽管这事并没有明说,不过显然也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来。
听说后来王时敏亲自赶到京里辟谣了,他身为王锡爵的孙子,而且是嫡子嫡孙,说话当然是很有说服力的,这大旗是不能打了,好在王子晋这也算是成功上位,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功绩,没有也就没有了吧。如今皇帝都见过了,有一杆更大更粗的大旗可以打,还需要王锡爵么?
因此王子晋只是点头,从容微笑道:“不错,娄江大人心念桑梓,乐于提携后进晚辈,在下在乡间小有名气之后,便蒙娄江大人召见,殷殷以劝学为重,并且亲炙讲义若干。只可惜在下资质鲁钝……”
刚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有个家人进来,拿着张帖子一脸难色地站在外围,不知道该不该上来禀报,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主人在这里请客,客人正说着话呢,家人怎敢上前来?不过顾允成倒是看到了,兄长在这里陪着王子晋掰扯,他便转过去,从那家人的手中接过拜帖来一看,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这一变脸,有心人就全都注意到了——严格说起来,就是除了完全背面冲着顾允成的方向的人,其他人都发现了这点小变化。
王子晋也不例外,他在这说话几乎是不怎么用大脑的,精力都放在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上了,一看周围人的眼镜都冲着一个方向飘过去,他自然也就知道出了状况。
知道归知道,王子晋依然淡定,继续拉着顾宪成在那说话,反正这里你是主人家,真要出什么妖蛾子的话,还能没你的份么?事实上,当他看到顾宪成的表情微妙时,就估摸着大约这事也不是顾宪成事先安排好的了,而且顾宪成看上去对此还很有点头痛。
只见顾宪成坐立不安了一会,好似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抬头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接着又迅速拉回来,专心地听王子晋继续白活。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等多久,王子晋才说了两句话,说到自己听了王锡爵第一次的教诲之后,准备在实践当中活学活用的时候,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冷笑起来:“王子晋,你也有脸在这里说家祖如何?”
王时敏!原来是他!王子晋马上明白过来,为何顾允成接到帖子的时候,会是那种脸色,而顾宪成对此却显得一无所知的模样,看来王时敏今天跑过来,并没有事先告知顾宪成这个主人。至于顾允成的面色古怪,神情踌躇,那也很好理解了,自己出使之后,王时敏到了京城,四处“打假”,拼命向各路有关人氏解说他王子晋和娄江王家之间的关系,听说还找到了兵部尚书石星那里。有这样的举动,不管人家信还是不信,总之娄江王家和王子晋之间未必是什么和谐的关系,这恐怕是坐得实的。
现在王子晋就坐在这里大讲自己和王锡爵之间的交往,王时敏这个时候闯进来,顾允成身为主人的弟弟,有所踌躇那是必然的。
连王子晋自己都有点奇怪,他为何听到王时敏的声音,一点都不觉得激动,就好像这是个陌生人一样?想当初,自己到了苏州,白手起家,半年之内闯下了一番事业,资本、人脉和实业的基础,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正是意气风发,想要大展拳脚的时候,结果雪地里横遭黑手,就这么被人从云端给打了下来,若不是云楼的跛爷他们好心相救,现在早已成了路边的枯骨,连一口棺材都未必能有!
死里逃生之后,又是这王时敏的祖父王锡爵,这个时代最为杰出的官僚之一,以那种莫须有的罪名,将自己逼得无法在江南立足,只能北上京城,继而又远走朝鲜和东瀛,江南原先辛苦打下的基业,一夜之间落得冰消瓦解,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挡我财路,要我性命,这样的仇恨,三江五湖水都难以洗清!可是现在听到了王时敏的声音,王子晋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无动于衷,就像没有听到一样。他甚至还能冷静地看看顾宪成,因为这是在顾宪成的家里,客人也是来拜访顾宪成的,这里不应该由他说话。
是仇恨太深,以至于完全超脱了意气,还是这一段时间来历练的成果,让他已经能够做到更好地控制自己,看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王子晋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点,这是一个进步,单凭着一腔激愤,是无法得到旁人的支持和肯定的。
他就这么坐在那里,看着顾宪成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俩人的眼光一接触,王子晋就笑了笑,因为顾宪成居然是在向他使眼色,有点请他稍安勿躁的意思!这可真是有趣了,阁老的嫡传公子,面子还不及自己这个武官大么?
不过想想也对,从政治立场上来说,顾宪成和王锡爵应该不是一路的吧?王子晋这么想着。其实这就是他以前不怎么读明史,只是看过些畅销书的缘故了。如果是认真读过相关的人物传记,还有万历二十一年王锡爵担任首辅前后的朝廷政争,就会知道顾宪成和王锡爵之间岂止不是一路的问题,简直就是政治上的死对头!
好在,畅销书还是有畅销书的好处的,王子晋所读过的一本大热大卖的关于明朝历史的畅销书,其中就对于王锡爵最后一次被皇帝招用,却被李三才和顾宪成俩人联手破坏的情节印象深刻,所以他至少有信心,这俩不是一路人。
那么现在就很有趣了,问题不在他这里,而是在顾宪成那边。顾宪成刚刚问起他和王锡爵的关系,目的应该是想要弄清楚王子晋和王锡爵之间到底走得有多近,换句话说就是他王子晋有多大可能倒向他们这一边,从而使得王锡爵没法经由王子晋的渠道,而从朝鲜问题上借力整顿朝政。
可是现在,王时敏这么一冲进来,而且一上来就这么跟王子晋针锋相对,搞得顾宪成就有点被动了,这是在他家里啊,还是他想要重点拉拢王子晋的时候,万一令到王子晋起了疑心,以为是他故意安排了这么大的阵势,就是想要坏了王子晋的名声,这怎么办?
其实顾宪成这是有点关系则乱了,用这种方式的话,除了能够把王子晋在官员之间的名声败坏一下之外,根本没有别的好处,对他自己更是没有什么帮助,因为现在王子晋并没有挡他的路!官场上,对于这个利益纠葛是很看重的,你再高的权势,如果滥用的话,别人也会对你心存防备,因为一个会因为私人恩怨而动用手中权力的人,在政治上是很不可靠的,别人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发飙?
顾宪成现在官位不算很高,年资也不算很突出,不过他心怀大志,身边也笼络了好大一群很有前途的官僚,因此在这些方面当然会格外重视,这就是他的名声!眼见王子晋面带微笑,神色从容,顾宪成这才松了口气,对着王子晋微微点头,以示感激和歉疚,然后起身向王时敏进来的方向迎过去,拱手道:“今日群贤毕至,真乃蓬荜生辉!想不到王公子也有意凑一凑今日之会,顾某愧不敢当!”
这一句话,听上去是很客气的迎宾语,其实已经是分出了亲疏远近。群贤毕至放前面,王公子放后面,这已经是听着很明显了;再加上说什么想不到王公子也有意,这已经是明着在说王时敏是不速之客了,而且是不受欢迎的那种!
今日能到这里来的,当然都是顾宪成的死党,大家的政治立场都是很相近的,对于王锡爵都不是那么待见,因此听见顾宪成这么说,都是很凑趣地笑着,也没什么人上前说话,甚至连起身的都没有。
王时敏身为阁老公子,又是少有才名,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原本就对着王子晋是一肚子火的,现在受到这样的冷遇,王子晋却被众星拱月地围在当中,此消彼长,更加是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我这个正牌阁老公子在这里不招人待见,你这招摇撞骗的却俨然成了众人的焦点!
他冲着顾宪成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直接就冲了一句出来:“顾郎中客气了!在下是听说此间有人大言,说与家祖如何如何,深为纳罕,竟不知我郡中出了这样的人物,因此赶来拜见,想要开一开眼界!不知哪位是自称受过家祖亲炙的了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