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把碗放下，左手用力地在右手手心上搓动，可是三勾玉的印记就像被纹上去一样完全不会掉下来。她盯着这块印记，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沧沧，你去我屋把我的小兜子拿来。”
姜竹沧懒得动弹：“不去。”
“没空跟你斗嘴，快给姑奶奶拿来。”
“哼，敢指使大昭国南王做这做那，你还是头一个！”姜竹沧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回身到半城的小茅屋里取来她的小兜子。她兜子里装了一些对她很重要的零碎东西，用巫术封了，因此外人看会发现这兜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姜竹沧把它递到半城手里，就看到她从里面取出那张曾被封在机关盒里的绢布。
当初卢凤君可是为它丢了性命。
绢布中心的诗文尚在，可是当初那枚三勾玉的图像却不见了。半城越看越觉得离奇，她狠狠往自己脑壳上敲了两下，自语道：“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姜竹沧也觉得事有蹊跷，坐到她身边来细声安抚，问她道：“小娘子，你仔细想一想，你跳进沉剑潭之后都做了什么，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半城慢慢说：“我一路向下游，游着游着就游出水面了，可是我中途并没有调转方向，也没有被水流冲得搞不清楚上下……”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机警地盯着姜竹沧：“说！你是不是幻觉，是不是妖怪！”
“你疯了吧？”姜竹沧嫌弃状，“竟然说你英明神武的夫君是妖怪，你这样在宫里是要被剥皮抽筋的好吗！”
半城点点头：“证明完毕，你是你。”
姜竹沧无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半个时辰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我再仔细想想……”半城仔细想，再仔细想，终于能隐约想起来一些似乎被遗忘掉、过了几百年一样的事情，她好像在水潭中看到一位女人，从女人手中接过那把晶莹剔透的剑，那个女人好像对她说过什么话。这事情又似乎没发生过，她只是游啊游，就游回来了。
“沧沧，我好像想到些什么，想起来很快就又会忘记，你要帮我记得。这把剑是用沉剑潭水做的冰剑，它就是可以斩断龙雀刀的琴中剑。剑上有封印，只能使用一次，之后它就会化成水。还有……‘古来神物有显晦，兹刀何以鸣不平。森森入手不称斤，古制斑剥难知名。背嵌金砂色闪灼，柄刻云气纹纵横。自为尘土数千载，吹毛削玉功不成。’明王所制的龙雀刀本来是个复制品，真正的龙雀刀还要继续寻找。”
“复制品？”
“我会找到龙雀刀……它就在我的掌心，沧沧我好困，不能陪你守岁了……”
说完这句话，半城的脑袋一歪，跌入姜竹沧怀中，把他吓了一跳。
红彤彤的火焰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很可爱，他凑近了看着她，她一呼一吸均匀清浅，是睡着了。
“我的小娘子，真是什么时候都好看。”
他这么说着，就抱着她回屋去睡觉了。
这个除夕夜，桃花源未眠。
凌晨时分大侠们才纷纷散去，日上三竿半城揉揉眼睛坐起来，看到姜竹沧在身边睡得四仰八叉。沉剑潭一定范围内的气温是常年不变的，姜竹沧怕她冷还特意放了个炭盆，因此小茅屋里就像夏天一样温暖，姜竹沧早脱了上衣，赤着膀子趴在那里。锦云被子盖在他腰部，半城拿个软枕轻靠着，不做声，只欣赏他线条流畅的脊背。
这要是在肩胛骨的地方咬一口，是不是能尝出北京烤鸭的味道？要不是乳鸽？
他背后有很多如细雨刮过的伤痕，她知道那是在九幽孤城那一次，他与孤城王大战时留下的。她感怀于他的付出和牺牲，俯下身将那些伤疤一一摸过。
当时她神志不清，脑子里只有一个要逞强迎难而上的执念，他隐瞒了背后血肉模糊的伤疤，像没事人一样缓缓走向她，安抚她放松下来。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让她在最最紧张的时候放松下来，那一定是他。
真好呀，他就睡在我的身边。
她的头发随着动作落在他后背上，痒痒的感觉把他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见半城神色极不正经，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于是他把被子一蹬，就开始光明正大地耍流氓。
半个时辰后。
半城哼着小曲儿从屋子里走出来，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大口呼吸着新年的清新空气。姜竹沧随后出门，一边系腰带一边怒气冲冲地说：“你这小娘子真是一毛不拔，爷给你伺候得那么舒服，你才给爷五钱银子，打发叫花子吗！”
半城满脸无辜：“我也不想这样嘛，路过霁州的时候我的钱全掏给然哥了。”
姜竹沧有心问她还记得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只说记得自己跳进沉剑潭里，潭水很深很凉，再之后醒过来就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了。
姜竹沧笑道：“看来你在潭水中定是有所奇遇。”
“是啊，我小的时候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次我跳进潭中，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醒来时同今日一样是在屋子里。当时我还总是在镜子或是水面中看到别人的脸，我以为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看来不是。”
“镜子里的人是半夏，那潭底的秘密，又是什么呢？”
姜竹沧背着手走到沉剑潭边。
潭水清澈犹不可见，无数兵器悬浮其中做着无规则布朗运动，光线能深入到很深的地方，在那里暗下来，再向下，更变得更暗。可那些目力所能及的地方远不是沉剑潭的深处，再往下，再往里，那里还会有什么样的东西存在呢？
那或许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走开了。
闲散无事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半城拎着一对双刀出关的时候正好赶上上元节，她和桃花源的前辈们好好乐了一个晚上，说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灯谜给他们猜，最后宾主尽欢，很是圆满。
第二天清晨，半城等人就踏上了远行的路途。
数次往返于桃花源外的沉沉雾霭，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也不能封闭住她的眼睛和耳朵了。她能清楚地知道南方与北方的所在，也能大概知晓哪里会有什么样小小的突石和岛屿。她所有的开心都留在这迷蒙如仙境的景色中，在离开桃花源前往霁州的路上第二天，她就遇到了糟糕的局面。
新鲜的柿子鸡蛋还有菜叶子通通往她身上招呼，凶恶的民众恨她入骨，半城作为当事人却不知道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这些人有毒吧？！”
半城只好坐回马车里把自己封闭起来，向三公子借了八卦位四处打听情况。
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
经过两年的准备，青王妃方听曲终于在自己坚守的领域有所成就。大昭国颁布了新的律法，不仅惩治了铜玉这样居心叵测意图动乱之人，更给各州县衙门增派办案人手，收编了如凤窟这样的情报组织，尤其增加了很多对大昭国女性保护的措施，惩治了之前趁乱作害袭击女性的男人们。
袭击者得到应有的惩罚本来是好事，可是对于袭击者的家庭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这些人大多是家里的劳动力，一个人被带走惩罚，就意味着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这些因为半城而开始出门遛弯逛街甚至加入宗门学习武术的老婆子和姑娘们，她们不敢怨恨巍峨如天的朝廷，只能把矛头对准半城，咒骂她是如何居心叵测毁人家庭，又是如何让大昭国子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
出来好几天，萧楼遇听到很多人在讨论改变的律法对他们的影响，这些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好像半城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一样，萧楼遇这样好脾气的人听了都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半城却像没事人一样，还趴在姜竹沧的肩膀上看他画画看得津津有味。
“半城！你怎么都不吭声，就任他们说。”
“不然呢？谁敢说我的坏话，我就把拿菜刀剁成肉馅包粽子吃？拜托，我又不是姜竹沧。”
小客栈的窗户总是漏缝的，冷飕飕的风吹进来，把姜竹沧结结实实吹了一个寒战。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吃人肉了？”
半城完全忽略这个人，继续对萧楼遇说：“很多人都希望把这个世界上所有讨厌自己的人都杀光，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很爽。但是想过以后呢？回到现实里还不是一样要被那些讨厌的人讨厌？我做一切事情都是不为了让他们喜欢或讨厌我。喜欢我的人有你们就够了，其他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们表达讨厌是因为有怨气，就算不讨厌我，也会去讨厌别人。与其讨厌别人再被别人杀光，还不如来讨厌我呢。安啦阿遇，我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乐子，这点消遣对我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萧楼遇看着半城的笑容，心里的郁结不知怎的慢慢就好起来了。
她是一个发光的人，她不吝啬自己的光辉，所以离她近的人都会被这光照得暖洋洋的。
可是绝大多数人只有被照耀的份，却没有照耀别人的份。
个中缘由萧楼遇还不太明白，她想，总有一天，半城会自己捅破这个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