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的八月,天黑得就已经很早了,半城进屋把壁炉点燃,然后躺倒在床上。这床很大,两个人睡也绰绰有余,屋子很宽敞,两个人活动也绰绰有余。
冷飕飕得。
她躺了一会儿,还是冷飕飕得。
她叹了一口气,自己把被子拽过来把自己裹起来。无论是在霁州、锦州、惊鸿山还是桃花源,如果姜竹沧在的话,绝对不会让她有自己拿被子的机会的。大冷天里,他不仅会把被子盖到她的下巴上,还会把被子的边缘都压实了,不让风能顺着缝钻进去。
才分别不到一个月,她就开始思念他了。
她在床铺上辗转反侧,一丝睡意都没有。她想要把自己从离愁别绪中抽离出来,于是努力把目光击中在屋子的摆设上。其实从刚刚进入这个屋子,半城就觉得很亲切,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除了房子的形状会有点奇怪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以引起她关注地方。现在她环顾四周,便能发现为什么她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小窗子旁边放着个白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干花,实木的小桌子上盖着个淡蓝色小碎花的桌布,上面摆着精致的青瓷镶金边碗碟,床榻上的被褥都是罕见的深蓝色,顶棚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个不伦不类的洛天依……这房间的布置就跟她在李宅的那间屋子差不多。
半城心中戚戚。
他是怎样把洛天依的样子给记住的啊。
半城收拾李宅的时候,每间屋子的风格都差不多,说李兵戈用惯了这些小碎花和布艺元素,到这边来也这么收拾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在天花板上画了洛天依的画像的只有半城自己的闺房。她离开李宅之后,他到她住过的屋子去过多少遍,才能把这个完全不属于大昭国、甚至不属于真实世界的虚拟歌姬的形象记得这么清楚呢?
咝,这么想好像多多少少会有点奇怪。
她躺不住了,正好屋子里有了些热乎气儿,她便起床来,想要把屋子再按自己的喜好归置归置。
天花板的图画,颜料已经有些干裂了,可见这屋子装修好已经很长时间了,而且窗明几净,没什么卫生死角,可见是常常有人打扫的。半城把桌椅板凳挪了些地方,又往壁炉里加了几块炭,看着烟气往上飘。
袅袅的烟气在她瞳孔里倒影出各种形状,像翩飞的蝴蝶,也像白色的纸鹤。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脑子里总是会驰骋山河,想非常非常多的东西,从这个人想那那个人,从这件事想到那件事,从现实到幻想,再从幻想到现实。
盯了烟气儿一会,她就觉得困了。她把收拾出来自己不喜欢的小物件都堆到门口,打算第二天让李兵戈拿走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她回来睡下,梦里,她站在交叉的十字路口上,迈不开脚步。
雪国的时间好像有点奇怪,半城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窗外黑得跟大半夜似的,她于是翻身又睡去了。如此两次才看见窗外模模糊糊地有了点亮光,等她头昏脑涨地出门的时候,李兵戈已经打完了自己的拳脚,开始围着小山坳跑圈了。
半城打着呵欠叫住他:“李大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辰时三刻了!”
“噫!”半城一下子就精神了,“八点多快九点了?这么夸张?我平时五点多就应该醒了啊!”
李兵戈大笑道:“雪国的日出格外晚,你是睡过了。快去我屋里吃些东西,给你准备了鲜鱼汤。”
半城整个脸都抽抽起来,急着让他噤声:“大哥!你快消停点,我师父就住那边,让他知道我不晨练就吃东西,我还活不活了!我先跟你跑圈吧……”
李兵戈于是倚着砖瓦墙等着看她,在李兵戈热切的目光注视下,半城只好意思稍微转了转手腕和脚脖,做了点准备运动,就赶紧低下头冲他跑过去:“行了走吧走吧!”
李兵戈到底是男人,体能远比半城要好些,二人一起跑到汗流浃背才停下。充分的运动唤醒了半城的全身细胞,她又乐呵呵像个小向日葵一样了。
“李大哥,你知道向日葵吗?向日葵每天都向着太阳,太阳东升西落,向日葵每天向着东边慢慢转动到向着西边,你说,晚上的时候向日葵是怎么从西边回到东边的呢?”
李兵戈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半城做出一个从右向左猛然一甩头的动作:“当然是日出的时候这样猛地——甩过来!”
李兵戈抚掌大笑。
他把半城请进自己的屋子里,这屋子的摆设与半城的屋子差不多,只不过日常用品更多一些,桌子也更大一些。桌面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新鲜鱼汤,半城坐下往碗里看,里面还放着一条不知名的小鱼,肉炖得烂烂得,很是诱人。
“这样新鲜的鱼,中陆都少见呢。”半城拿勺子舀了一口鱼汤,那新鲜劲,把她美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慢慢喝,很烫的。”
半城星星眼:“我师父也有吗?还有跟我一起来的大昭国的官员们有吗?”
李兵戈笑道:“都有的。在雪国的鱼肉就像大昭国的米面一样普遍,反倒是大昭国的粮食,在雪国只有王族才有资格常常吃到。”
“是吗?”半城斜睨他,“我可是尊贵的重明一,你就给我吃普通的鱼肉啊?”
李兵戈想伸手往她鼻子上刮一下,手指动了动,却没敢真的上手造次。他说:“要给你吃,当然要做你不常见到吃到的东西。”
“哼,这还差不多。”半城说,“我昨儿晚上收拾东西,屋里放的有些东西我不喜欢,你拿了去别处用吧。我还想要一个大书架来放我拿过来的书,还有要一些细细的针,越细越好,能在我屋子旁边弄个铸造的炉子是最好了,这边有好的武器商店吗?我好久之前就想看雪国的兵器什么样了,这一年多忙活东忙活西,就做了些梅花镖、飞刀这种小玩意儿,真是难受。”
她说起话来噼里啪啦,李兵戈看着她,好像回到了霁州似的。
挺好的。
他笑笑,频频点头。
为着半城的要求,李兵戈吃过饭就带着人去给半城张罗那些东西,他告诉半城把她整理出来不喜欢的东西都放到他屋子里,让他处理,又给她拿了几条肥鱼和一些佐料,让她自己烤了中午和邀命鬼手一起吃。
半城把想拿出去的东西搬走,又叫来随行的官员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搬进屋子,放进阁楼里,最后剩下点巫族的书籍和她整理的笔记,她就自己拿进去了。
就在她搬着这一摞子书往门口走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话——
“小悦!小悦你快过来,那屋子进不得!”
周围是有其他官员和他们的家奴来往的,半城只当他们在互相招呼,没理,继续要把书搬进去。就在这时,一只粗糙的大手突然攥住半城的手臂,往后扯她。
半城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一人来,被带得一栽歪,书都差点洒落了,好在她下盘够稳,晃了一下就站住了,双脚岔开,重心下坠,腰肢一绕、一拧,再往后边一撤,便脱离了那人的辖制。她再一招东风步,如东风过境,身如鬼魅,直飘到十步开外,再定睛一看,不免有些傻眼。
原来过来拉她的,竟是个年过五旬的大婶。
那婶子是有些功底在身上的,手是常常干活的手,力大无比,她自己成竹在胸,以为一定能拉得住半城,却没想到碰上了个厉害的主儿,直接就撤开了。那婶子往半城脸上巧了巧,愣了一下,嘴巴却很诚实地说:“哟,不是小悦啊……”
半城眉头一皱,走上前来:“小悦是谁?这屋子怎么了?”
婶子满脸尴尬,这时候一个老伯小步跑过来,拉那婶子道:“你呀,怎么多管闲事到这里来!这位大人可是咱们雪国的贵客,是重明王!”他说着,又拉婶子一齐下跪叩头,道了“重明王千岁”,等半城把书放到一边来扶他们,他们才敢起身。
得知半城的身份之后,婶子连头也不敢抬,不复刚刚的热情劲儿,手指搓着自己的衣角,倒像个小孩儿似的。
老伯拘谨地说:“大人莫怪我们哟,我们是李大人手下管烧火做饭的伙计,没什么营生,大人若要罚……”
半城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什么可罚的,既然两位会做饭,正好李大人给我弄了几条鱼,你们帮我烤了吧。”
半城和气地把二人往自己的屋子里请,二人却诚惶诚恐地不敢进去,还说这是李大人的意思,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这间屋子。半城没法了,只好把鱼拿了到李兵戈的房间里慢慢烘烤。
屋子里热气弥漫,半城先拉着他们讲了一会儿天南海北的话,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刚刚大婶管我叫‘小悦’,小悦是谁啊?”
“这……”
半城的视线在李兵戈的房间里游走:“我就是单纯觉得好奇,小悦是李大人的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