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戈和三公子认识半城，都是在她离开宫廷以后的事情，因此半城被皇帝罚跪这种事情，他们都是不知道的。萧楼遇本是想拦着半城不让她自揭伤疤，但看到她面上只有感慨，而没有痛苦，犹豫片刻，也放下手，静静地听着。
半城并不把这种事情当作难以启齿的私密内容，她把自己如何藐视宫廷法规，又是如何被皇帝罚跪，如何被百官争相唾弃的都当笑话讲出来，听到她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甚至曾如此洁身自好的姑娘家还会被骂作“荡妇”，李兵戈攥紧拳头，厉声问：“都有谁骂过你？”
半城摇摇头，笑着对他说：“这不重要，待会儿我进去议政殿，那些曾经辱骂过我的人都要下跪向我行礼——这种人，我压根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是李兵戈知道，她心里还是在意的。若不在意，便不会把事情的细枝末节都记得这般清楚，更不会如此详细地复述出来。即使真如她所说的那样，即使她现在强大到曾经咒骂过她的人都要对她跪舔，她仍是记得这些事情。
所有的侮辱，谩骂，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掉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它们造成的伤害会跟随这个人一辈子，直到被他带进坟墓里。
如果他是个极有修养的人，像半城这样，也许会一笑置之。若他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只怕得势以后的第一件事，就会把曾经侮辱过他的人统统砍了，挂在墙头示众。
这个故事讲完了，半城四人来到天武门前，半城的笑容仍然如向日葵一样阳光和热烈，过去所受的种种伤害都不曾让她失去希望——甚至只看着她的样子，谁也不会觉得她曾经那样被人伤害过。
或许这正是她最吸引自己的地方。李兵戈心中苦涩。六年过去了，那个满怀希望的少女成长为满怀希望的女青年，她的美好品格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江湖打磨干净，甚至更加璀璨和夺目。她站在这里，就是天下英雄都向往的样子，她的笑容，是天下英雄皆不可挣脱的绕指柔。
“走吧，向敌人开火！”半城迈开大步走到门前，守门的侍从明显比宫门口的那些士兵穿着要更华丽一些。
她拿出自己刚刚得到的专属于她重明王的玉牌给守门的士兵看，士兵眉头一皱，铁面道：“这里是众大臣议事的地方，姑娘请回吧！”
半城皱着鼻子回头给萧楼遇做了个鬼脸，又来问那士兵道：“这玉牌是鸿胪寺发的，朝廷认证，童叟无欺，你快给我让开！”
士兵道：“下官从来没听说过宫里有重明王，更没见过女人进议政殿，姑娘请回吧！”
“我日！”半城气得跳脚，“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你的职责就是把有资格进入议政殿的人放进去，这个资格并不由你来判定，而由朝廷判定，这块玉牌就是资格，你再跟我废话，我就把你活剐了挂在天武门上供人参观，速速让开！”
士兵却不怕她：“姑娘莫要拿这些官话来与下官寻开心，下官依上峰命令做事，任何女人不得进入。”
任何女人不得进入？
半城冷冷一笑，却不再纠缠，往后退了一步。三公子上前去，想要把之前的玉牌拿出来，却在装着他的玉牌的锦囊还没有打开时，被半城一把拦住。半城一手放在三公子的锦囊上，另一手拉住李兵戈的手腕，往后又退了一步，微笑着说：“好，我们不进去。我们走。”
说完，她真把这两个男人都拉走了。萧楼遇没看明白怎么回事，但半城要走，她自然不会傻站着等待，于是也一扭身，跟着往回走了。
看到四人铩羽而归，前来上朝的大臣们纷纷出言讥笑。半城曾在这里罚跪数月之久，给一些大臣们留下过深刻印象，这些曾经出言挤兑她的人过了多少年都是一样的。
一名三品官员把半城上下打量一遍，见她仍握着李兵戈的手腕，讥讽道：“南王妃好不知羞耻，当年纠缠赵大人，如今纠缠李大人，是想把上都城的官员都纠缠一遍吗？”
又一位官员正好走过来，对她说：“哟，南王妃终于从荨长公主的宫里放出来了？”
又有一人走来：“南王妃这是去哪个官员家里啊？”
“棠长公主失势，南王妃是想要来求情吗？”
“不知羞耻，光天化日，竟与官员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速速自裁于此吧！贱女人！”
“南王妃又不守规矩了？”
“谁不知道南王妃妒忌别人，硬逼着南王把侧妃休了，怎么，如今也想来作太子殿下的主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样子！”
……
半城拉着李兵戈的手腕，大步流星经过这些闲言碎语，她的脸色冷得像多年寒铁，可她步伐稳健，没有一丝慌乱。
其实……只要她掏出断萼来，这里的任何一位官员都不是她的对手。或者她松开拉住李兵戈的手，让李兵戈以官阶之便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可她都没有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怕事，或是因为她不在意，只是现在在她的心里，有处理这些渣滓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干掉他们只要一瞬间就能做到，但半城想要的，是凌驾于他们之上，让这些为王权和男权而攻击她的人，最后衰败在自己所依仗的王权和男权上。
九幽觐见的队伍也很快到来，九幽之主重寒与自己手下的几个官员汇合，他们由小黄门引着，也顺着这条路走向天武门，半城与他们擦肩而过，认出这些官员都曾经是九幽十八寨的寨主。以往的山贼摇身一变成了国之重臣，其中大多数与半城都是有交情的，半城也没跟他们客气，松开李兵戈的手，对他说：“你，自己进去，再跟我们汇合。”然后一手一个，拽着三公子和萧楼遇混进他们的队伍里，两人虽着女裙，但衣服颜色与这些人的衣服颜色相似，一搭眼倒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哟，然哥。”
“孙兄弟。”
半城挨个跟他们打了招呼，却没再跟李兵戈、三公子或是萧楼遇说一句话。
谁都看得出来，她现在心情很糟糕。
“半城……”
“我没事，先干掉太子要紧……”
低低的声音如同没有感情，她的目光犀利无比，这是被激发出怨恨的象征。纵使萧楼遇是她最好的朋友，这一刻见到她的眼神，还是吓得一个哆嗦。
这神情萧楼遇见过一次，仅有一次。
在霁州，大概三四年以前，那一刻，做足了其他准备的大魔头邀命鬼手卢小渊，正下定决心要用自己全部的功力刺杀自己唯一的弟子。
***
李兵戈先进入议政殿前的广场，按自己的官职站在第二排。半城三人混在九幽的使团中间，很是顺利地越过了那个刁蛮的小士兵也进了来。三公子在半城耳边轻声说：“刚才弟妹为何不让我把牌子给守门侍卫看？”
半城道：“正常情况下，在皇宫内外关口守卫的，都应该是期门军，他们由光禄勋赵大人统帅，是自己人。议政殿之外的士兵明显从穿着上不属于期门军，也不是羽林军，恐怕是太子的人。三哥可是我们的王牌人物，怎么能让对方的小兵察觉您的身份呢。”
三公子闻言一笑：“四弟若听此言，怕要伤心了。”
半城给他做个鬼脸，笑道：“我这个人一向两面三刀，对沧沧，自然也会说他是我的王牌啦。”
这句玩笑让三公子心头的紧张感也纾解了很多，他握紧了萧楼遇的手，轻轻用自己的下巴挨了一下她的发迹，温柔地说：“你也是我的王牌。”
今天的三公子格外嘴甜，仿佛要把一辈子的好话都说尽了，萧楼遇好容易从刚刚那句“我夫人”里挣脱出来，恢复了自我意识，如今这一句话，又把她说得脑袋轰得一声，脸上又烧起来。
重明王，自是王侯，排列在百官之前。半城背着手，神情倨傲，从百官的末尾一排慢悠悠地往前走。不堪言论不绝于耳，官员们纷纷指责她不该登此大堂，享见统治者的殊荣。
“女人也敢到神圣的议政殿来？！”
“这是罔顾法纪，快把他们轰出去！”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周大人，快把守卫叫来！他们是如何当差的，竟然放了两个毛头丫头进来！”
因为半城的缘故，一向在官员面前很吃得开的三公子也被战火波及。
“以往都以为三公子是个极有涵养的人，现下看来不过如此，一肚子男盗女娼，竟不知我大昭国的商人都是如此下贱。”
“人以群分啊，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
礼义廉耻，规矩法纪，这些人可以从任意方向找到进攻半城的点，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左手里仍然拿着刚刚发给她的那枚身份玉牌。她双手背在身后，小小的个子却迸发出磅礴的气势。
“诸位大人除了像驴子一样叫，还会点别的吗？擦亮你们的狗眼给姑奶奶看清楚，依皇家身份，姑奶奶是瑾公主，你们的主子；依官职，姑奶奶是重明王，掌管锦州，比你们所有人的官职加在一起都要靠前；再者论，姑奶奶师从大魔头邀命鬼手。这是姑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谁特么再给姑奶奶叽歪，姑奶奶就贬你官职，杀你全家，灭你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