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铁链相互碰撞的声音，席地而坐的人只是轻轻掀开眼，保持垂着头的姿势没动。
“这地方的确清净，难怪白大人进来之后就不想出去。”有人轻笑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开口，“要是可以，本王也想进来躲躲。”
坐姿稍微有点懒散的白之牧终于动了动，十分迟缓的将自己腿收拢，淡淡一撩衣摆，盘腿而坐，随后一指旁边的稻草堆，“三王爷随意坐，不必同臣客气。”
“这就不必了。”欧阳炫彻斜了一眼那看起来藏着什么蛇虫鼠蚁的稻草堆，“本王只是过来同白大人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白之牧闻言，慢吞吞的抬起眼皮看了欧阳炫彻一眼，像是早就猜到他要问什么一样，“臣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了王爷，不知王爷对于臣提供的消息可还满意？”
“不怎么满意。”欧阳炫彻似真似假的笑，“你这一箭双雕的计策，当真是极好。既搬倒了大将军府，也让本王那可爱的七弟有去无回。只是……”
欧阳炫彻声音一顿，再开口的时候，话锋一转，带着杀机，“白大人不愧是我空明王朝的第一丞相，将所有的事情都算计的分毫不差。这让本王实在恐慌。”
“三王爷也会恐慌？”白之牧意外抬眼，“臣做这一切不过是想选个好主子而已，三王爷若是不信，今日往这里来一趟又是为何？”
吃饱了撑的。
欧阳炫彻看着白之牧脸上那淡然的神色，竟然一直未能将这人看透。
从白之牧入狱那天开始，白家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欧阳炫彻收进眼底，包括白粉黛叫人强奸了她妹妹，也包括白玖玖想方设法要将白影怜送进三王爷府，这些事情他都知道的很清楚。
大大小小，桩桩件件，他全部都知道。
只是难以理解的是白之牧的态度，他气定神闲的入狱，一点大难来临的恐慌都没有，甚至还将外面发生的事情都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若不是这几年朝堂上，他一直沉寂，欧阳炫彻几乎怀疑白之牧已经到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想来王爷近日也该收到消息了，”盘腿坐久了，脚有点麻，白之牧便又恢复了之前懒散的姿态，“不如让臣来猜猜，王爷放在西北的眼线都与您说了什么。”
欧阳炫彻握着折扇的手一紧，皱眉看着白之牧那成竹在胸的样子。
白之牧一撩衣摆，垂眼道：“是蛮族二王子胡格沁并没有被人七王爷斩杀，还是西北战事并非如王爷想的那般早早被收拾？亦或是臣有点骄横的女儿毁了您的整个计划？”
欧阳炫彻眉心一挑，看着白之牧的眼神格外复杂，像是在怜惜这等人才不能为他所用，又像是在可怜这人活不了多久。
但唯有一点，是让欧阳炫彻真正又气又恨的是，白之牧所说的这三件事情，全部都猜对了。
“不愧是白相爷，本王佩服。”欧阳炫彻重新带上笑意，“只是，有点可惜的，相爷不能为我所用。”
白之牧却是不搭理他，自顾自往下说，“七王爷没斩杀胡格沁，那要是死于暴乱会如何？两国联盟攻不下西北，那三国联盟如何？计划被毁，重新制定计划又如何？”
欧阳炫彻还来不及将震惊挂在脸上，就又听白之牧到道，“三王爷以为京城若是沦陷，又当如何？”
还能如何？天下大乱，江山易主而已。
欧阳炫彻看着白之牧，高深莫测的笑了一声，“相爷果然想得周到。只是本王以为，除了白相爷，谁也没那个本事让京城沦陷。”
“承蒙三王爷抬爱，”白之牧淡淡一拱手，“只是三王爷搭了臣的船，不知想用什么东西来回报臣。”
欧阳炫彻微眯双眼，“白大人若是不小心病逝，本王定然护你丞相府一世无忧。”
“一言为定。”白之牧轻声道，“君无戏言，三王爷可要记住答应臣的事情，不然……黄泉路上寂寞，臣一个人可不敢走。”
他白之牧可不是随随便便就会为了家人而牺牲的人，一世无忧呵。
“自然。”欧阳炫彻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之牧一直看着人走远之后，才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等到狱卒将牢门重新锁上，抬头一看，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人竟然已经睡着了。
自从欧阳炫彻去牢房走了一遭出来之后，刑部的办事效率突然就高了起来，一直困扰刑部尚书一个多月的案子，因为手下呈上来一件证物，这白丞相牵涉陈年旧案的案子终于解开了。
于是丞相大人无罪释放，复官任职。
瞬间，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朝堂瞬间风云四起。
由于近日西北战事焦灼，本来三天一次的大朝会改成了一天一次。
兵部户部因为军饷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文官又提出战事劳民伤财，不如派出使者义和，又与武官吵得房顶都快被掀开了。
老皇帝爱面子，一边不想义和让齐郑以为他空明王朝气数已尽，想让云大将军打死那帮龟孙，一边又觉得劳民伤财，国库消耗不起，想就此鸣鼓收兵。
一时头疼得倒床不起，第二日在承乾宫召见了白之牧。
白之牧一边听着魏公公与他絮絮叨叨的说着白之牧不在朝堂上的事情，一边进了承乾宫。
老皇帝一连好几日未成休息，批衣坐在龙椅上的样子看起来着实疲惫。
“白大人来了，臣妾也该告退了。”一见白之牧进来，跪在榻上替老皇帝揉眉心的云葁晚就停住手，准备起身。
白之牧淡淡跪下请安，“臣叩见皇上，贵妃娘娘。”
“无妨，你继续。”老皇帝一手抓住云葁晚的手，一手虚扶，示意白之牧起身，“朕今日叫你来，也不为别的事情，朕想听听白卿的意见，这场齐郑联盟的战争，究竟该如何打？”
老皇帝问的直接，倒是让白之牧一愣，而后一拱手，神色默然，“臣不知。”
第216章 江山
从昨日白之牧恢复官职来上朝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幅态度，尽管朝中诸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个面红耳赤。偏偏他白之牧就好像是朝中那股唯一的“清流”，不声不响，作壁上观，一句话都不肯说。
非暴力不合作，消极怠工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做给谁看。
这会儿又听见白之牧神色疲懒的说出这么三个字来，老皇帝瞬间感觉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火来。
云葁晚在一边看着，什么也没说，把自己当个透明人。
“白卿这是在赌气？”老皇帝如是问。
这话就是旁边云葁晚听了，再去看白之牧那一脸默然的神色，也觉得老皇帝说的不错。
不过这话落再白之牧耳里却变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掀开眼皮窥了一眼老皇帝的脸色，一脸铁青，好似在忍耐着什么。
白之牧忍不住想：“没休息好就是这种脸色？总不至于是我气的。”
“臣不知道臣为何要赌气。”白之牧一拱手，又道，“臣的确是不知这场战事该如何来打。”
话落，大约是认为自己的这话还是不能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又道，“臣在这里与陛下高谈阔论，不过是纸上谈兵。且云将军征战多年，比臣有的是经验。”
言外之意是，有经验的云将军都迟迟夺不会被夺掉的城池，更何况是在朝堂上纸上谈兵诸位？
不过敢说皇帝是纸上谈兵的，除了他白之牧，也没有别人敢这么说。
老皇帝恨得喉咙直发痒，要不是因为有云葁晚在，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持一点矜持，这个时候，怕是早就掀桌开骂了。
“白卿倒是很会找借口。”老皇帝冷哼一声，“朕若说让你出使齐郑两国去义和，你可有意见？”
白之牧长张着嘴正要答话，魏公公却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声道：“陛下，毓清宫来了人，说是小公主正哭闹不止，喊着贵妃娘娘呢……”
老皇帝向来爱面子，为了自己在外面一点贤能的名声，不仅将自己兄弟的女儿接到宫里来养，还疼爱的紧。
这会儿听小公主这么哭一嗓子，心里的怒火立马被心疼给取代，赶紧让云葁晚退下。
云葁晚松口气，很庆幸自己刚才留了个心眼，叫人一个时辰之后，找借口将她叫出来。不然这会儿待在这剑拔弩张的君臣面前，非要掉一层皮不可。
云葁晚退下，这偌大的承乾宫就只剩下君臣两人。
“朕刚才说的事，你若是没意见，明日早朝时，朕便宣旨公之于众。”老皇帝冷哼一声，漫不经心的端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喝了一口。
白之牧一顿，忘了自己准备要说的是什么，只好重新组织语言道，“臣以为，眼下不宜义和。”
“哦？是么？”老皇帝眉毛一挑，斜了白之牧一眼，“白卿不是说不知道这仗不知道如何打么？”
白之牧一抬眼皮，看了老皇帝一眼，那一瞬间，老皇帝好像看到了鄙夷自己时的白玖玖。
“臣年纪大了，近日越发记不住事，恐难继以大任。”白之牧想起自己之前要说的是什么了，“不过，臣倒是可以推荐一人前往。”
老皇帝看了白之牧一眼，恍然记起这人年纪比他还要长两岁。而如今看看两人的样子，好似他才是长了两岁的那人。
“何人？”老皇帝收回思绪问。
白之牧一拱手：“七王爷。”
这三个字从白之牧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老皇帝双眼眯了眯，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朕已知道，你退下吧。”
白之牧仍然是来时那副淡淡的样子，一拱手道：“臣告退。”
等快要退到门口时，听闻皇帝在后面问他：“白卿，你这一辈子是忠于朕，还是老三，或是老七？”
白之牧脚下一顿，未曾回头：“臣，忠于欧阳氏江山。”
老皇帝独自坐在榻上，听着而耳边帘子响动，魏权这老东西进来，在他耳边道：“陛下，可要传旨召见三王爷？”
老皇帝摇摇头，突然一躬身，吐出一口血来。
魏公公吓了一跳，赶紧去扶老皇帝的身体，“陛下！太医！传太医……！”
“别声张，朕无碍。”老皇帝一把抓住魏公公的手，“今日真吐血一事，你就当没看见。传出去，朕要了你的狗命！”
魏公公一个哆嗦，“可是陛下，龙体要紧啊……”
老皇帝双眼一缩：“朕只是老了而已……”
*
云婈被白玖玖强行拖着跑，但是脑子还是没有清醒过来，仍然震惊在刚才那两人的对话之中。
她知道她们家在朝堂树敌众多，总会有人想要他们一家的性命。
但是没想到这些竟然是用这样阴险的方式！
这要是没让她听见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被她亲耳听到了。
云婈咬着牙，总算是理解上次她大哥为什么就算是将她置于险境，也要将敌人引诱出来的心情了。
“玖玖，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云婈深吸一口气问道。
喉咙有些发紧，一想到这次的事情，是被朝堂上坐着的那些人一手制造出来，而她们云家却在这边收拾烂摊子，最后还要被一个造反的罪名，她就难受得浑身直哆嗦。
“……知道。”白玖玖一顿，如实道，“从行宫那变态相亲会上回来时，我就知道了。”
当时从白之牧嘴听到之后，反应也跟云婈差不多，满满的都是对皇位上坐着的人心寒。
可，只是心寒有什么的用？高座上坐着的那人，不过也是可怜人罢了。
云婈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轻声开口，“刚才那人是我大哥的副将，我大哥对他那么好，可是他竟然，竟然……”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后面追赶的脚步声渐渐近了，白玖玖将云婈往土坡下面一推，自己从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抓出一把药粉，伸手撒去，同时跟着跳下土坡，将云婈拖起来又开始跑。
“人心难测。”白玖玖道，“就算现在你我交好，说不到等到以后，利益当前，也会有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