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应他的不是明确的答复,而是一阵嘘声。李物心想这应该是撒尿的声音。这段声音持续得很长,听得出撒尿池里的回响声越来越铿锵有力。在快要结束的时候,细细的声音终于回答:没有错,值多少钱?然后响起了清脆的拉链声。
李物感受着拉链声逐渐远去。
或许没有睡着,或许是睡着了,这次他没有做梦,而是感觉只过了一瞬间。也可能他做梦了,然后忘记。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仿佛一个饱满的瞬间被侵入,一下子扎破了睡眠的虚无。他一下子清醒无比地腾直身子,看见门缝外的阳光贴着地板淌进。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再次睡着了,于是揉了揉脸。但他又感觉精神分外清明。
门外是张壮硕的脸,两端的肉轻轻摇晃着。老板拿着手电筒,歪着脖子。但在阳光充足的大白天打着手电,让人颇为费解。
他说自己的手机丢了。
老板把所有人聚集在门厅里,脸颊两边耸动的赘肉愤怒地摇晃着。
李物记得以前有人和他说过,这鼻子两边的肉是咬合肌,是嚼动东西过多产生的。要看一个人老不老,就看他有没有这两条肉。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庞,发现依旧清瘦,不免舒了一口气。
老板的身旁站着老板娘,老板娘旁边站着小老板。老板的儿子有些呆滞,小小的身躯扭成一团,好像急于前去玩耍。老板瞪了他一眼,高声说:“我的手机被偷了,应该就在这一天。就这么几个人,肯定就在你们之中,清楚状况的等下可以私下给我。我可以不报警。”
小老板打了一个喷嚏,挂出一条长长的鼻涕。老板娘脸上有着雀斑,转头对老板说:“真的是在旅社丢的吗?会不会是落在家里?”
老板脸上的赘肉摇摆不定,忽而紧闭忽而舒展,仿佛有些尴尬。但他又忽然肯定了语气,重复了刚才的话。
老板儿子用自己的衣袖抿了抿鼻涕,然后被老板娘打了一巴掌,他有些想哭,但看了看老板的脸又低下头去。李物突然发现他小小的手中捏着一本书,封面显出五彩的喧哗,是两个人在翻飞打斗。书名好像是《天龙神拳太极传奇》。
李物想起了慕容天龙,并准确无误地记起了书中的一切情节。他有些兴奋,嘴巴吸入了更多旅社的臭味,并开始自然地搅动起来,仿佛含着一颗糖。他用力地举手:“我知道,我知道是谁!”
“是谁?几个不同的声音响起。”
李物找到了夹杂其中的那份细细的声响,想起了清脆的拉链声。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是徐克敏。
对,对,就是徐克敏。李物自言自语,他加大声音重复:徐克敏,就是徐克敏,徐克敏是贼。
站在人群的徐克敏果然看起来鬼鬼祟祟。他干瘦的脸庞干巴巴地发出了细细的声响:“我是贼?我看你才是贼。”
“放屁!”
老板儿子听到这句话,兴奋地学着小刀,也重复了一句“放屁!”。
徐克敏冷冷说:“每天白天睡觉晚上干活,你不是贼是什么?”
说完他平静地看着李物,仿佛在盯着铁定的犯人。
他有些生气,却只是呼出了一口臭气。零零散散的众人在门外射进的阳光下依旧显得睡意蒙蒙,外面依旧是公交汽车争先恐后的轰鸣声。
李物看向老板,再看看徐克敏。他忽然想起了他做的梦,还有他想要追及的水,都变得重叠而又遥远,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但他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还是门板上的那些字。他有些生气,也有些迷惘,叫道: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他穿过想要发笑的人群,回到塞满甜臭味的门厅,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为这种臭味做过的比喻,现在依旧有些得意。
李物看见老板孩子甩着鼻涕,在看那本《天龙神拳太极传奇》,书面倒映出五彩的光,仿佛真有人在飞腾。他再次记起了慕容天龙,记起了他的大本营苏州,然后想起了那个头破血流的同学。
他在帘子里摸出了一只记号笔,在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些,回想着五级的皮筋现在该是怎样的高度。老板娘在帘子里擦拭着什么,屁股在闪动的电视光线下果然显得浑圆无比。电视里的音乐有些耳熟,然后播放出了一段话:
苏州,二十三度,天气晴。
他捏着笔回到厕所,再次端详了一下门板上的字。他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抛开笔盖,在第二行的下面写下歪歪扭扭的字:
徐克敏是贼!
这一行的字有些潦草,显出了匆匆忙忙写就的特点。李物在最后的感叹号上重重地一顿,勾画出明显的棱角。他摇了摇门板,说:
就是这样,这样才对,这样才对。
每个人的面目都有些呆滞,紧紧地盯着李物和门板。李物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又觉得莫名委屈。他看着苏州老板,发现他的眼里冒着热烈的怒气,这让李物心灰意冷。
他忽然觉得好生无聊,就像他小时候蹲在地上瞧受伤同学的下午,迷惘得让人失落。漆黑的厕所弥漫着众人强烈的雄性气息,他想着今天苏州的天气,嘴中颤颤地打了个转。他轻轻地说:好,你们都不信我。我说了不是贼。我没有偷。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身份证,发票,以及自己所有的证件。
“我有钱。”他淡淡地说。
关于这一场自己被误认为是贼的闹剧,他感到无聊,又忍不住想要参与其中。所有人看见李物展示出的证件,都一哄而散。
李物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举着自己的身份证和钱包。他突然觉得有一些孤独。
假如是黎染,她一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跑到这里来,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黎染现在应该在干什么呢?李物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机,是王家霖送给自己的。他有些沮丧,将举着的手放了下来。
黎染应该是在A城规规矩矩上班,查房,检查药品,按时下班,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他想象黎染回家脱鞋的模样,想象黎染是怎样在家里走来走去,躺在沙发上休息。他无法停止自己对于黎染的想象。
李物突然意识过来,他还是在想着黎染。
他中间百般的逃避,躲闪,还是抵不过这样突然萌生的一个念头。只一念之间,所有的努力便白费了。
他收拾好了背包,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