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
荣景呈往清浦郡赶的过程里,荣老爷子将佳文和谭管家都叫到了跟前。
他端坐在沙发上,右手握着龙头拐杖的龙头,左手放松地搭在右手手背上,两腿微微分开,腰板挺得笔直。
他看了一眼身前毕恭毕敬的两人,沉声道:“你们所知道的,关于曲慕白和景呈的事,无论大小,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谭管家温和有礼,躬了躬身子,不卑不亢地回答:“老爷,曲小姐没住在清浦郡,我并不清楚他和少爷之间发生了什么。”
谭管家是荣景呈自己聘请的,从他在国外的时候就跟着他,自然向着他,不会多说什么。
荣老爷子眯缝了一下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忽然问:“你跟在景呈身边多久了?”
谭管家不急不缓地回答:“不记得了。”
少说有五年了吧,具体多久,他是真记不清楚。
荣老爷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逼问,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佳文。
年轻时在商场打拼,手腕铁血,杀伐果断,练就一双锐利的眸,他的眼神,佳文这种心理素质不好的自然受不住。
等不及他问,她便主动把她知道的全给说了一遍,一丁点都没遗漏。
谭管家看了她一眼,安静地待在一旁,没打断。
荣景呈到的时候,佳文还没说完,听见引擎声,她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停了下来。
荣老爷子看都没看一眼外面,声音没有温度:“继续。”
佳文身子一抖,断断续续地接着说。
荣景呈抬脚迈进屋里,见此阵仗,唇角冷冷地勾了勾:“佳文,下去吧。”
佳文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荣老爷子,不知该听谁的。
荣景呈淡淡地扫她一眼,她慌忙颔首,转身朝着外面跑。
不经常见到荣老爷子,气场吓得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和自家少爷比起来,她还是更害怕后者。
荣景呈看一眼旁边镇定自若的谭管家,声音柔和了一些:“谭叔,你也去忙吧。”
谭管家点头,顾自上楼。
荣景呈这才站到荣老爷子面前:“爷爷,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不必为难其他人。”
荣老爷子站了起来,面色阴沉地问:“听说你让她住在御灵公寓?”
荣景呈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是。”
荣老爷子举起手中的拐杖,一拐杖敲在他肩膀上,动作行云流水,力道丝毫不比当年逊色,毕竟在部队上待过。
他比荣景呈矮上几公分,不知是方向歪了还是就要打他锁骨。
一声闷响,荣景呈眼睛都没眨一下,腰背笔直得像拿墨斗拉出的一条线。
“一段时间不料理你,你就觉得自己能为所欲为了是吗?”
荣老爷子收回手,苍老的眸子里溢满凌厉。
御灵公寓是荣景呈回荣家之前和纪曼清一起住的地方。
纪曼清带着他回到荣家之后,母子俩偶尔会去住。
被荣老爷子发现后,强行将母子俩分开,他被带走“培养”。
而纪曼清,则困在了深宅大院里,去御灵公寓的机会变得渺茫无比。
那里本是一片贫民区,后来拆迁改建才变得寸土寸金。
而荣景呈,愣是在那一片拆迁浪潮里,用尽一切人脉和手段保留下了那个公寓。
当然,他按照上面的要求和规格翻修过,否则早就旧得不能看。
自此,那里成为荣家人不可碰触的存在,别说荣老爷子,就是他亲爹荣世飞,他都不允许靠近。
所以,荣老爷子明白那里对他的重要性,知道他让曲慕白住在那里才会如此生气。
荣景呈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说一句话,倔强又阴冷。
每每被教训,他总是此般模样,像一只被困住的野兽,满眼不甘。
终有一天,他会毫不留情地咬碎曾经禁锢他的一切,挣脱牢笼,肆意成长。
荣老爷子欣赏他不服输的样子,却也憎恨着,担心他一遇风云便化龙的潜藏冷厉。
他举起拐杖,又是不留情的一击,像是要打掉他眼神里几乎看不见的讥诮。
“我告诉你,荣家的一切,我能给你,也能拿回来,高高在上还是一无所有,只跟你这个姓氏有关。”
荣老爷子气沉丹田,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荣景呈浅浅地勾了一下嘴角,乖顺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果然是要敲他锁骨。
两下都在同一个地方,真疼。
“我给你一个周的时间,和她断干净,安安心心和俞家千金相处,否则我让你连御灵公寓也保不住。”
荣老爷子丢下这句话,气势汹汹地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得稳当矫健,一点都不像是七老八十的人。
徐叔抬步跟上,走了两步又回来拍了拍荣景呈的肩膀。
他淡淡地抬起眸子:“徐叔,我没事。”
徐叔没说话,快步跟上荣老爷子。
他们走后,荣景呈摸了摸额头,竟然有冷汗,果然是太久没挨揍,抗揍能力不行了吗?
“少爷,”谭管家捧着医药箱过来,清淡的眉目间有些许心疼,“我帮你上药。”
荣景呈脱掉外套,伸手接过他刚拿出来的药膏:“我自己来吧。”
话音落下,他便拿着药膏上楼。
这是霍衍之专门从季炀那儿拿给他的,不管荣老爷子的拐杖敲得多严重,涂上几天,痕迹都找不到。
荣景呈脱掉衬衫,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左边锁骨上一道红痕,居然还印出了拐杖上精心雕刻的花纹。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将药膏挤在手上,动作缓慢地抹开。
转身欲走之际,他看见了左边肋骨上的一道刀疤,一指多长,颜色和周边皮肤差不多,可见疤痕已年长月久。
他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在训练基地和人对决受的伤。
因为平时独来独往,作风冷酷,不少人看他不顺眼,对决时出阴招,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划开了肋骨上薄薄的肌肤。
他流了很多血,天真地去找荣老爷子告状,指望他能帮自己讨回公道。
然而,荣老爷子不仅没怪罪伤了他的人,更没心疼他,甚至让医生简单处理就好。
他说,只要他不死,训练就不能落下。
大量的训练一次又一次撕裂伤口,荣老爷子始终只有一句:“死不了就行。”
那是第一次,荣景呈意识到自家爷爷的无情,也突然间明白,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他倔强,没反驳,没抗拒,就这么坚持了下来,肋骨上的刀疤却再也去不掉。
那年,他十一岁。
其实身上受的伤远不止这一处,但他都及时处理,用最好的药膏,不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他有脑子可以铭刻很多东西,不需要丑陋的伤疤来提醒他不堪的过往。
唯有这道疤,他会留一辈子。
荣景呈嗤笑一声,扯过浴袍穿上,转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