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多多走进去，窗帘没有拉开，使得整个房间显得昏暗，她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客厅沙发床上，有个与沈伟山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半躺着，他手中捧着一本《国富论》，眼睛微闭，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看书。
大约是终年不见太阳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都特别的白，又带着疲惫的浮肿，像是孩子们做游戏揉的面团，玩够之后，随手扔在角落里，孤独而又多余。
沈伟山走过去，坐下，道，“续然，陆芸的朋友来看你了。”
续然？陆续然？
原来，他就是陆芸的爸爸陆续然。
半睡半醒中的陆续然猛地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没有女儿的身影，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就又闭上眼睛。
沈伟山回头，小声对林多多说：“陆老先生不在家，你有什么事跟他谈吧。”
“请问……”林多多犹疑不决地叫住打算走人的沈伟山，“陆叔叔生什么病了？”
沈伟山淡淡道，“瘫痪。”
“啊？”林多多诧异地捂住嘴，“多久的事情了？”
“三年多了。”沈伟山没有议论他人家事的习惯，言罢就迈步出去。
余下的事情，林多多不用问，也都明了了。
陆续然瘫痪在床，行动不能自如，陆奶奶却从来没有告诉过陆芸，反而，还挑拨离间地做父亲的说不认她这个女儿了，这才导致陆芸对陆续然怀恨在心。
如果这个时代有网络有电话有微信，这种小小的误会根本不会发生，正因为通信不便，交通不够便利，才导致他们父女两地相思，两地恨的悲剧。
林多多走到床前，微微鞠躬，道：“叔叔您好，我是陆芸的朋友。”
“芸儿？芸儿回来了？”陆续然再次睁开眼睛，吃力地撑起上半身，茫然四顾地问：“芸儿在哪里？”
林多多从背包里拿出信，递到陆续然面前，说：“陆叔叔，我叫林多多，是芸姐的朋友，她的生意比较忙，没空回来看您，她让我给陆爷爷带了一封信。”
“哦，芸儿没有回来啊……”陆续然失望地叹了口气，接过信，看到女儿熟悉的稚嫩的字迹，喉头忽然哽住，他忍住眼泪，把脸使劲儿往窗户边扭。
林多多见此情形，不由跟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想起了已逝的养父林永念，想起未曾谋面不知何人的父亲，世间沉寂的父爱大抵不过如此。
“小林同志，你请坐下。”陆续然摘下眼镜，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重新戴上，打开信件。
自从瘫痪在床后，陆续然已经有好几年没听到女儿的消息了，寄出的信也石沉大海，只是听母亲说她在插队的县城结婚生子过的很好，恨他恨的要死，决计不再回来了。
料想不到有生之年，她还能想到这个家，想到她的爷爷。
虽然信里没有提起他这个当父亲的，可是亲眼看到女儿的字迹，陆续然还是很激动。
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恨自己双腿不争气，站不起来，无法坐火车去看女儿，只能被困在这张床上。
林多多自己找了把凳子，坐在床边，细声说：“叔叔，芸姐本来打算亲自回来看看你们的，可是店里生意忙，一时走不开，我正好来京都上学，就替她捎一封信给你们。”
陆续然自嘲地笑了下，道：“你一定听芸儿说起过我吧，她很恨我的是不是？”
“芸姐她，只是怪您不去看她。”陆续然眼睛泛红，强忍泪水，可以见得，他非是冷酷无情之人啊，林多多隐晦地问道，“叔叔您生病了怎么没有对芸姐讲起过？”
陆续然苦笑道，“我给她写了信的，她从来都不看。”
林多多瞬间明白了，这其中一定是陆奶奶和陆续然的第二任妻子在捣鬼，为的是离间陆芸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
这是别人的家事，本来不该多管，可是，陆芸有多渴望家人和父爱，林多多是知道的，她不能坐视不管。
只不过，这一句话就能解开的误会，却不能由林多多这个外人来解，毕竟陆奶奶是陆续然的亲娘。
于是，林多多只能说：“陆叔叔，我回去就给芸姐写信，叔叔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给她的吗？”
有，当然有。
可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反而不知道该说哪句好，千言万语攒在心头，淤积成痛。
陆续然颓然倒在靠枕上，摆摆手说：“还是算了……让芸儿继续恨我吧，我是个废人了，我什么都给不了她……”
听到陆续然这么丧气的话，林多多很难过，“陆叔叔，您别误会，其实芸姐很想您的，她只是对您有一些误会。”
“小林，我家很多的事情你不知道……”陆续然歪着脑袋，想起这十几年来的浮浮沉沉，负气离婚的前妻，失踪的二女儿，因为失去母亲而恨他的大女儿，她们像一块块锋利的冰块，终年漂浮在心间，时时刻刻都在割着他的心。
愧疚感，负罪感，和病魔一起吞噬着他行将就木的身子。
林多多见他一脸凄楚神色，不免心痛，冲动地指责道，“叔叔，您的家事我并不了解，可是，芸姐现在有了自己的事业，她不缺钱，不需要您的任何照顾，她唯一缺的就是您的爱，如果你连这份爱，都拒绝补偿给芸姐，就是真正的白白为人父了……”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里！”
一个锐利如刀的女人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戒备地瞪着林多多，审问犯人似的质问陆续然，“老陆，她是谁？怎么会在我们家？”
四十多岁，身材壮实，冬瓜脸，麻子面儿，一脸凶相，一看就不是善茬。
不用问，陆芸的后妈王秀英无疑了。
林多多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抢在陆续然开口前说：“阿姨您好，我是陆芸的朋友，替她来看望陆叔叔的。”
“陆芸？那个没心肝的死丫头，还知道她有个父亲吗？”王秀英尖声骂着，把林多多往外推，“出去，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
王秀英力大如牛，林多多根本挣脱不开，被动地往后退着说：“阿姨，请您讲点道理，我只是跟陆叔叔讲一下陆芸的近况，你怎么能这个态度对人？”
“秀英，你给我住手！”陆续然愤然喊着，可是，他的声音很快就被湮没。
“小狐媚子，大白天的来我男人床边干什么？他要不是个瘫子，你俩是不是还想发生点什么呢？要是让我发现家里的东西丢了，你给我等着，我非找人把你抓起来不可！”
王秀英泼辣地骂着，不由分说把林多多推出大门外。
身后是五级台阶，林多多没防备，一脚踩空，仰面倒在地上，左腿不巧压在身子下方，她感到一阵麻木的疼。
王秀英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恶狠狠地“呸”了声，便“哐当”一声锁上门，仍旧在里面骂骂咧咧，粗俗，不堪入耳。
正在大槐树下下棋的沈伟山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马”，跑过去扶起摔倒在地的林多多，关切地问她，“孩子，你哪里摔痛了？”
一天之内，连摔了三次。
这一次，林多多终于没能站起来。
她捂着左脚，痛苦地皱起小脸，“叔叔，我的脚……可能骨折了。”
“不用怕，这附近有个医馆，我带你去看看。”沈伟山搀扶起林多多，力气很大地托起她半个身子，扶着她走到一辆老式自行车旁边。
“谢谢您。”林多多单腿蹦着，跳上自行车。
沈伟山和沈明慈一样，话不多，一路沉默地推着她到了医馆。
幸好没有骨折，只是脱臼了，医生给正骨之后，叮嘱林多多最近好好休息。
“谢谢您。”林多多跛着脚走出医馆，对沈伟山道谢。
“不客气，”沈伟山不经意间看到她的校徽，诧异地问，“你在京华上学？”
林多多点头，“嗯，我是今天才来的新生。”
沈伟山拍拍后车座，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正好我也要去学校。”
林多多犹豫道，“可是，我的车还在陆叔叔家院子里。”
沈伟山意味深长地说：“我想你跟老陆的话还没有谈完吧，明天，我带你再来骑车也不迟。”
“好的。”既然未来公公这么热心，林多多也不好再推诿了，心情美滋滋地跳上后车座。
沈伟山对回京大的路线更熟，不像林多多那么东拐西拐的，他走直线，骑了一个小时就到校门口。
林多多跳下自行车，说：“沈老师，我想给陆芸写封信，挺着急的，能不能麻烦您帮我寄一下？”
“当然可以。”沈伟山把自行车停好，进门，跟下午上班的同事交接工作。
“沈老师，我可以用一下这个电话打回老家吗？”林多多也跟着进去，看到门卫室里放着一台电话后，改变了主意，写信太慢了，她迫不及待地想把陆续然的事情讲给陆芸听。
“不要紧，你随便打吧。”沈伟山坐在广播前，拿出几封新送到的信，通知同学们来取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