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房间没有一丝风，大而沉重的窗帘遮蔽了月色，是那种死气沉沉的蓝。
卧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光晕最淡的一圈，耀在一个人花白的头发上，留下一片几乎透明的白。床边置着一副轮椅，床上的人伸出一条干瘪的胳膊，尝试用力。
鸡皮上爆出一条粗壮的血管，像泥泞的，下过雨的山路上，突然横亘而出的水管。
咫尺之遥，仍然触不到那只扶手。
仲夏夜的晚上不该这么安静，连“知了”都唱够了人生。
闹钟在这时响起，是该吃药的时间了。他那常年不被上锁的房门，很快被一只老手推开。
郑颜之缓缓收回手，知道阿霞要进来了。
阿霞是他儿子雇来的保姆，六十出头，比他小四十多岁，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太太。但是老太太体型魁梧，能用一只胳膊将他的上半身扶起来。所以她即便老，也老得比他健康很多。
郑颜之不是很喜欢阿霞，因为她每次进来，都拉着一张裤腰带那么长的老脸。仿佛伺候够了他，仿佛疑惑，他为什么还没死。他知道阿霞厌恶他的原因。在他没卧床之前，她只需要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卧床以后，她的事就多了。
检查体温，血压，心率，室内温度不能低于28°。
下眼皮被阿霞扒下来一点，她要看他眼底有没有充血，郑颜之被动地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还算正常咯。”
他厌恶她的尾音，敷衍，造作，像甩在身上的泥点子，脏得面积不大，但又让人觉得既邋遢又恶心。郑颜之一度怀疑，她照顾他这件事是没有额外拿钱的。
中药汤在床头柜上呵出一口白气，阿霞从床底拉出凳子，靠在床边，一勺一勺喂到他嘴里。中药汤是苦是涩已经尝不出来了，他很早就失去了味觉，熬得再苦，灌到喉咙里都只是有色无味的水。
“有尿吗？”
喂完以后，她惯性询问他的大小便问题。
他缓慢无声地给了她一个后脑勺。阿霞总是希望他能更好伺候一点，最好是吃完就拉，喝完就尿，这样她就可以专心致志地追剧，或是偷用一些太太的护肤品，不必每隔几个小时进来看一趟。
她想得美。
阿霞照例在门前留下一条三寸宽的缝，跑回一楼看电视去了。
郑颜之的“电视”在天花板上，一旦闭上眼睛，就开始放“电影”。开场词有点老套，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郑颜之还是一个绝顶风流的上乘货色。父母是天津港有名的富商，郑颜之20岁接管生意，21岁宣布破产。22岁以后，穷的开始卖袜子。他姨母看不下去，给钱让他开了家袜子加工厂。郑颜之24岁把工厂卖掉，摆弄进口车。25岁时来运转，用这些车闯出一片天下，成为亚太地区最大的进口车经销商。
好饭不怕晚，总也是少年得意，美车，美酒，美人。
他的人生比电视剧精彩多了。
可惜岁月不曾绕过谁，他终是要老的，病的，废的，他的儿子儿媳舍不得他死，窗帘后面那扇窗户，在他第一次跳楼未遂后就封死了。床头没有安眠药，手边也没有任何可以缢死自己的工具，连条围巾都不敢留。
谁还记得这朵昨日“黄花”的辉煌？
他自问自答。
谁也不记得了。
他把记得这些事的人都活死了，他前妻六十出头就一头扎进了骨灰盒里，现在想来，比他幸运得多。
朝升夕落，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不是壮年也不是暮年，他的身体已经不够支撑他继续参与这个世界，却偏偏留下一口游丝在腔子里流动，成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旁观者。
有些事情是不能琢磨的，一旦细思，就彻底地不想活了。
两行老泪自脸上弯曲而下，在脖子处拐了个弯，落进枕头里。
压抑的哭声，被他掩进被子中，郑颜之艰难的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想让外人听见，更不想让家人听见，他们都没有办法将他从这种要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除了——
半个小时之后，
哭湿了半个枕头的郑颜之开始尝试第三次自杀。
床边那张轮椅比之前更远了，他侧出半边身子，一下，两下，三下。
他得赶紧死，多一刻都不想活了。
郑颜之一共育有两个儿子，他们那个年代人丁都不怎么旺盛，对待婚姻也多是任性妄为。郑颜之跟前妻柳沉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就宣告结束了。
大儿子郑丘廉判给了郑颜之，二儿子郑丘远被柳沉带走。理所当然的，郑颜之老后，就是郑丘廉负责抚养。
郑家家业不小，目前住在一栋四层别墅里，郑颜之住三楼，儿子儿媳住四楼。郑颜之出来以后就“吭哧，吭哧”划动轮椅，直奔电梯而去。
这部电梯是他腿脚还算利落时，郑丘廉单独为他装的。电梯口紧挨着三楼拐角，平时根本没人乘坐，郑颜之的上楼计划实行得相当顺利。
他要去四楼，不是因为四楼厨房有菜刀。割腕、抹脖子都太疼，他对自己下不去太大的狠手。
他是奔着郑丘廉的研究室去的。
郑丘廉是科学研究院博士，经常在家研制各种药剂，他记得他的瓶瓶罐罐里，总悬浮着各种白色药片，他准备药死自己。
实验室的大门没有上锁，刚刚做完一项药物实验的郑丘廉，正匆匆转去另一个房间翻看书籍。郑颜之躲在暗处观察了一会，确定他的白色褂子整个没入书房，才转动轮椅进入实验室。
桌子上的一堆高科技产物看得郑颜之眼花缭乱，他那恍若回光返照的力气，逐渐偃旗息鼓，在他背上留下一片冷汗。青蓝色的消毒光，刺得他头疼，他不知道郑丘廉会在书房呆多久，为了保证这次能死，他必须抓紧时间拿到药片，迅速离开。
但是，这些东西到底怎么打开？
郑颜之眯起一对老花眼，眼仁不自觉汇总到一起，形成一个对眼。
“基因再造分子的形状有点不对…… ……”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郑丘廉的声音，郑颜之没想到他这么快去而复返。
玻璃管内培育的药剂需要密码，能让他马上塞到嘴里的，他左顾右看，只有一颗放在高分率仪器下的粉色药丸。
这药是做什么用的，吃了能死吗？
郑丘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这颗药要是有毒，他一了百了，要是治病的，又让他多活几年，他就白折腾了。
郑颜之拿起那颗药丸。
吃，还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