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那张图片与它上方的原文配图十分相似的话,它们也过于“相似”了。江潭相信,任何一个眼光雪亮的浏览者仔细地同时审视它们,都难以找出明显的差别来,更不必说那些遇见相左意见时,仅匆匆扫一眼便在心里下定论的网友了。
同款咖啡杯、陶碟和银灰色垫布,杯腹的刻字同样是“Into-the-Abyss”,意为“凝望深渊”。江潭在外国文学课上浅尝辄止地读过尼采的著作,因而知道这句子取自“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此时的江潭还不知道,凝望深渊,究竟与咖啡有何关系。她之前以为对于商家而言,用还算过得去的工艺给器皿刻上些文字,如果布局得法,的确能够提升其格调,如果刻的是意大利体或斯宾塞体的英文语录,则更能显示哲思与风情。反正,除了制作时的经手者以外,这些作为饰缀的语言,充其量只会被物品的所有者细细端详,至于那些欣赏一眼便品评一句“这杯子漂亮”的过客们,多数是不会在意一只杯子上写了什么话语的。
可是,两张图片上的刻字偏偏也一模一样。
江潭竟然面对一张来路不明的网络图片犯了难,她没有找到用来反驳提出异议的网友、佐证“只是相似的图片”这一论点的任何依据——两块音响一模一样、三层书架一模一样、书架顶上摆放着相同的故宫《海错图》画册、同款的银勺也搭在同款杯碟的四分之三处……
江潭怔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的两根手指还停留在屏幕上,她尝试着平复心绪,让右手食指尖从画面的一角移开。这不算一个太困难的动作,却让江潭愈发地犯了难。
连光与阴影的位置也是相同的。
江潭桌案的右上角要比其他位置亮些,因为光线从窗口流淌下来,斜喇喇地朝着瓷质地砖倾斜下去之时,其中一小绺恰好因为桌案的阻挡,被平直地截成了直角三角形状的光斑。
发表评论的网友当中,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有人说:“不但构图相同,连拍照时的光影都相同,这样也仅仅算是相似图片吗?”
有人说:“照片是人家的,生活品味也是人家的,你不过是在其基础上,用软件修个图再加个滤镜,就敢自称精致的小仙女了?”
还有人说:“没想到我一直喜欢的博主居然盗用别人的东西,很是心痛。希望知情的网友可以给我指路,我要去关注那位原创博主的微博。”
江潭有些头痛,她不自觉地含胸低头,将带有绒毛的兜帽拉得紧了些。在网络上遭遇质疑的感觉并不好,江潭感觉自己像一只初显锋芒就被狠狠抨击的菜鸟,负面情绪一涌而上,整个人失去了底气,虽然依旧向前迈着步子,却没有额外的精神去昂首和挺胸了。
“砰!”
“呃……”
额头撞上什么东西的时候,江潭的第一个想法是呼痛,随后的第二个想法竟然是觉得好笑,她想,这下倒好,现在自己不仅头痛,脑门也痛。人的头部能有多大体积呢?居然可以做到内外皆痛。
“江潭?你没事吧!”
一件西瓜红色羽绒服出现在江潭的视野里,江潭捂着脑门抬起头,认出面前的女生是住703宿舍的廖萱,而两人所处的位置是703宿舍门口。
江潭从她们702宿舍走到对面厨房一侧的楼梯间,必须经过701宿舍或者703宿舍的门口,因为这栋楼是四四方方的结构,楼梯和厨房位于每一层的南面,而三个构造相同的双人宿舍则分别位于另外三个方向,702恰好是北面的那一间,从这里穿过楼层中央的公共客厅,必须绕过那张餐桌。
江潭就是在从餐桌左侧,也就是靠近703宿舍的一侧绕过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有棱有角的柱子的。
“还好,谢谢你。”
江潭试图回想自己和廖萱上一次打交道的情形,毕竟她们是住同一层楼的近邻,问候得太生分不合时宜,表现得过于热络,又与她们之间目前为止还很寡淡的关系不相符。江潭动用了一下仍然在生疼的脑门,有些意外地发现,如果她非要查找和这几位同楼层女生的往来记录,至少还需要追溯到上个学期。
她不该感到意外的。当下的邻里关系早就比不得过去,年轻的大学生们有各自精彩纷呈的生活,某种意义上,宿舍不过是大家夜间休息的寓所,因此,住在一个天花板下的年轻人们很少打交道,也算不得什么畸形的现象。
江潭打算以“我还要去上课,下回聊”,终结这场尚未正式开始的对话,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廖萱用很自然的口气打开了话题:
“我们宿舍听说,你在网络上很有人气呢!真是让人羡慕。”
如果换做平日,江潭听到现实中的熟人这样称赞自己,都会毫不掩饰骄傲和愉悦的心情,江潭从来不会因为成为网红而在现实中感到害羞,因为她始终觉得,网络上那个“仙女潭”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用心经营的生活,是她赖以感受自我价值的事业。就好像对于她的父亲这个大人来说,导演一部又一部电影就是他的生活和事业。
而今天,恰是江潭事业受挫的一天,她遇到了一点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