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总觉得,“落月”很善于琢磨自己的心思。她有时甚至会想,如果那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女孩不是敌对的“落月”,而是亲近的朋友,自己或许会将她视作无话不说的知己。
“落月”消失了几天,江潭刚刚以为她会因为事情闹大而收手作罢,她就高调归来,还连续做出两个大动作——“落月”在礼拜天发布包含玻璃罐子的照片,又在礼拜一早晨,也就是江潭出门之前的某个时刻,发布了新的动态,也是一张照片。
新照片的内容是,窗外街景。
这显然是“落月”善于揣摩人心的又一佐证——江潭在易铭的建议下,不情不愿地发布那张窗外景色的照片时,并没有期待“落月”会模仿,只是像完成一个必须试试看的行动一样,将它完成了而已。按照大家对“落月”的认知,这个神秘女子并不会模仿江潭发布的一切内容,只会选择那些不具有唯一性的、人人都可能拥有的东西,作为挑衅“仙女潭”的道具。
时隔四天,江潭几乎忘记了那张窗外街景的照片。就在大家都认为,窗外的景物不属于“落月”的能力范围,“落月”放弃接受这个挑战的时候,“落月”忽然有了惊人的、比“玻璃罐子”事件更大胆而匪夷所思的新动作。
这是捉弄,江潭盯着那张仿佛就是在自己的床边所拍摄的照片,不断地对自己说,也对“落月”说,这是捉弄!“落月”是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她明明连702宿舍窗外的那条路、那些树、那堵红墙和那个“禁止鸣笛”的牌子都拍得到,却在之前一直假装笨拙,假装自己弄不到一本一模一样的签名书,所以才用一张桌面俯拍糊弄,假装是不小心让那个玻璃罐子模模糊糊地入镜、意外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照片的真实程度,让江潭陷入漫无边际的臆测当中。她疑心“落月”就是有这么强大,认为“落月”之前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虚假……她想得太多了,甚至来不及再想想“落月”是如何做到这些的,更来不及猜测,她的粉丝和越来越多关注此事的网友们,见到这两张极度相似的照片会作何想法。
雅济和易铭也在沉默。未知像进进退退的潮水,又一次无声息地将几个人席卷、淹没。
“‘落月’的节奏,突然变快了。”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江潭,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照片里的窗帘,也是你的吗?”
“是我们宿舍的。”江潭听到“你的”二字,不由得微微皱眉。若不是易铭提醒,她并没有注意到“落月”的照片竟然囊括了窗帘的一角。而江潭拍摄的时候,很小心地没有让那扇窗帘出镜。
仅此一点,就足以印证江潭的猜想。“落月”根本不需要通过“仙女潭”的微博来推理,也不需要钻什么“不留实锤”的空子,至少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了。
“落月”已经完成进化,并且高调坦然地告诉对手们,她的模仿目标可不仅仅是一张书桌,她就是入侵了江潭整个儿的生活。
“江潭说过,她不喜欢这扇窗帘,所以不可能展示给任何人看。”雅济轻轻地补充道,所表达的和江潭此刻心里所想的,是完全相同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它挺好看的。”易铭这么说,就否认了自己记忆力欠佳,却也承认自己的审美力和“精致小仙女”有显著的差距,并非记不起来江潭说过窗帘难看,而是觉得这窗帘并没有那么丑,所以才再次求证。
换做平时,江潭和雅济应该会为此发笑。男孩们对蕾丝边、芭比粉和草莓味的执着,经常成为女孩们的笑料。但此刻,她们二人谁都没有笑。
因为易铭接着说:“报警吧。”
“我爸爸,已经跟警察联系过了。”江潭重复了一遍这个令她稍稍安心的事实,又赶忙问:“怎么了?”
江潭自幼至今,从未见过比易铭看上去更愤世嫉俗的人,这样一个外形疏狂傲慢到极致的怪人,竟然也严肃起来,主动地提出求助警察的建议,这说明问题的严重程度,在忽然之间上了不止一层楼。
“你们宿舍在七楼,向北正对着凤城西路,窗户在两棵行道树之间,路的对面刚好是标志牌。”
雅济点点头,感慨道:“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虽然上次一起走回去的时候,我们实地观察过,但我没想到你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不是记忆力好。”易铭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罕见地没有回应雅济的夸赞,而是用阴哑的声音字字清晰地说:“我是看出来的。就算我根本不知道江潭的宿舍在哪,我也能通过‘落月’这张照片,看出她住在七楼,房间向北正对着凤城西路,窗户在两棵行道树之间,路的对面刚好……”
“你是说,‘落月’拍照的地点,就是我的宿舍?”江潭惊讶得几乎停止思考,她打断了重复之前说过的话的易铭,不敢相信地向他证实。
“至少这次,绝对是。”易铭对此很笃定:“从角度来看,拍照的位置必须是顶层,而且必须是七层,不可能更低。相同的房屋结构,可以把范围缩小到你们学校的学生宿舍中,而同时符合七层、朝北这两个条件的,只有702宿舍一间。更何况,那天走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观察过,对面的标识牌,是全路段唯一一个。”
“有人闯入江潭宿舍这种猜想,我们一开始就考虑过。但大家都更倾向于‘落月’模仿江潭这种可能性。”雅济沉吟着,谨慎地发表看法:“如果是你所说的这样,我们之前得到的推论,都会被全盘推翻吧?”
“不用。‘落月’未必只采用了一种方法,她的处境也许比我想象的更灵活。她有一种更好的选择,简单地说,就是看情况,能模仿得来就模仿,模仿不来呢,就只好去你的宿舍照搬了。反正,她有近水楼台之便。”
“你是说,‘落月’不是网络上的用户,而是我身边的……某个人?”江潭比之前更惊讶,她明明昨天就怀疑过单晓筱和路离离,但是此刻听到易铭下这种定论,心中的感受又大不相同。
易铭反问:“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等等,既然‘落月’可以采用多种方法,只要实现模仿我的微博这个目的即可,那么她获得每一张照片的方式都不一定相同。”江潭试图提出另外的可能性,将自己的身边的人们,都从必须在现实中找出一个“落月”的艰难任务里解救出来:“我只检查过最开始的一部分照片,不能确定后面的照片都不是人工合成的。”
“好想法!你可以现在就让男朋友验证一下。”易铭一口一个“男朋友”地称呼着,竟然没有收到江潭的任何反驳,于是表现出轻微的惊讶和失望之意,惊讶与失望过后,又露出欣赏的神色来,仿佛和一个磊落而真实的年轻女性谈话,是他这种人的荣幸。易铭同江潭讲话时的语气,也宽容耐心了许多:“不过,我个人觉得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江潭问。
“因为‘落月’就在你身边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并非我臆测,而是种种迹象都这么表明。”
“所以,你早就这么认为了?”
“是。请你拍摄窗外,算是一种验证。”易铭后靠椅背,坦然直陈。他稍微侧身,定定地看着斜对面的江潭,诚恳地问她:“你认为,‘落月’是什么时候,准确说,是哪一天的早晨八点左右,拍了这张照片?”
“不是今天,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正好八点,七楼没有人在。”江潭脱口而出。她之所以如此笃定四名室友今天早晨都不在宿舍,是因为她早晨下楼的时候,与新来的楼管擦身而过,互相打了招呼。是那名年轻的宿舍管理员告诉江潭,其他三个女孩不久前也陆续出门去了,还夸赞她们楼层的学生都很勤奋。
“是礼拜天。”江潭很快找到了答案。她不忘向另外两个人解释原因:“我是在礼拜四上午发照片的。礼拜四、礼拜五两天,我上午都待在宿舍。礼拜六我在宿舍收拾东西,直到九点左右才离开,打车回家。我留在宿舍的时候,‘落月’不可能在我的位置上拍照。”
雅济赞同地点点头:“照片上的车辆也不是很多,应该是周末。”
“仙女潭”礼拜四发的照片,与“落月”今天发的照片,除了蕾丝边窗帘的有无以外,最大的区别就是路上的车流。江潭拍照的时候正值工作日早高峰时间,凤城西路上的车辆简直“摩肩接踵”,彼此都恨不得把间距压缩得再小一些。
而在“落月”的照片里,凤城西路因为车辆稀疏,显得宽敞了很多。
“我会查清楚,礼拜天上午有哪些人来过宿舍。”江潭很干脆地做出最后的决定。她知道再挣扎也无意义,如果没有外人进入宿舍楼七层,那么“落月”的嫌疑人,就会被锁定到四名室友当中。
江潭心想,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不得不探讨宿舍楼七层的每一个人,就像当初怀疑“蜗牛”和“废物”、分析她们作为“落月”的可能性一样。
范围变得更确定,意味着找到“落月”变容易了。江潭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只要她想到,在自己离开宿舍的时候,会有人手持着镜头出现在自己的书桌前,现身于自己苦心经营的生活里,她就会觉得心绪不宁,有一种反胃般的感觉令她浑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