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4日，星期二
——
江潭昨夜是在一首舒缓轻音乐的陪伴下入眠的，她醒来的时候，手机已经耗尽所有电量，自动关机了。
江潭抬手触到枕边冰凉的手机时很懊恼，因为她以前睡觉时从不把手机放得这么近。江潭明知道自己白天一直上网，该受的辐射已经受得差不多了，摄入的垃圾信息也严重超标，但她一旦想起自己的大脑又额外遭受了一整夜的电子设备辐射，还是会自责不已。
但是祸福相依，那首让她安心入睡的曲子，帮她想通了一些事情。
江潭已经记不清那乐曲的旋律了，她完全可以打开手机再听一遍，但是出于电池健康和辐射两方面的考虑，她没有去拿连在充电线上的手机。
那是一首舒缓、宽宏却又磅礴的纯音乐，平静却不悲观，铿锵却不尖锐，很奇特。它不是那种火药炮弹一般的电影配乐，更像是无人荒僻处，静静地燃烧、蔓延着的烈火，它不是波涛汹涌的航海交响曲，而是碧海之上的星空，亘古不变地凝视着鱼群。
它令江潭想到，柔软的力量。
于是江潭忽然觉得，“落月”也没有那么可怕。她——如果“落月”确实是一个“她”的话，也是一个生存在这世界上的人，也要吃农民种植出来的庄稼做成的饭菜，也要穿纺织工人的劳动创造出的衣物。她聪明、冷酷、全知全能，有时欺负得江潭无可奈何，但她不是胜利者，江潭也不是失败者。
如果输给比自己更聪明的人，就是失败，那么每个人都是失败者。但现实中的情况是，没有人可以处处胜过他人，江潭相信自己的身上，一定也有那个狡猾的落月比不上的能力。江潭告诉自己：“落月”是人，不是鬼也不是神，就算注定要被同类加害，你也要有直视加害者的勇气，让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知道她没什么了不起的。
江潭睡醒后的第一个计划，是主动接触四名室友，既然躲不开这一步，那就趁早行动，最好亲自把“落月”揪出来。
江潭洗漱过后，接了一小杯自来水，去浇灌桌案上那株文竹。江潭疏于照料它多日，它却并没有因为主人不再频繁转动花盆而生长得不均匀，江潭愧疚的同时，将这个现象归因于上个礼拜的阴雨天气。植物接受日照的时间不多，就不容易南枝向暖北枝寒。
手机电量超过了20％，江潭才开机查看消息，幸好她的微信联系人不多，名叫“五朵金花”的群组还没有被淹没，最后的消息是江潭礼拜天发出的：“我回到宿舍了。”
江潭花了一点时间酝酿措辞，在群里发出试探性的邀请：“大家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宿舍一起吃个饭吧？”
也许是还不具备直面第一条回复的勇气，江潭发出消息后立刻关掉微信，接着打开微博。又一次，评论和私信消息的提示区一片飘红，幸好江潭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已经不再觉得触目惊心了。
到目前为止，“落月”今天还没有发布新的动态，很安分。
江潭自顾自地笑起来，不知道怎么地，“安分”这个词就闪现在她的脑海，荒诞，但是没错——跟网络上的那些好事者相比，“落月”居然显得很安分！
那些好事者为江潭付出的努力，简直让江潭本人都叹为观止！那些人终于还是注意到了两张窗外街景，他们把“落月”和“仙女潭”的照片放在一起进行对比，用极尽细致和缜密的描述证明，这两张照片的拍摄地点是同一个地方。
那些人得出了和易铭相同的结论，但他们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进行了大胆而“合理”的猜想——这两张照片都是江潭拍摄的，“落月”就是“仙女潭”的小号，所谓的网络跟踪者压根就不存在。
网友们忽然一边儿倒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江潭——这个试图通过炒作自己成为名人、父亲有娱乐圈背景的浅薄女孩，在自导自演！
谩骂、嘲讽、批判……铺天盖地！
“哈哈哈哈哈哈，某个人是不是有点知名度就飘了？自称小仙女，就真把自己当仙女，以为说啥大家都会信？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以为我们广大群众没有智商吗？以前说别人买同款物品模仿你，我们还可以相信，现在居然把窗户外面的大马路都发出来了，我就问问，你所说的网络跟踪者怎么模仿？难道修了条同款马路、盖了栋同款楼房，只为模仿你吗？”
“奉劝江小姐一句，炒作也是需要智商的。你没那个能力就不要出来丢人，省得败坏你父亲的名声。这种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骗术，挺不光彩的，真的。”
江潭翻看着这些言论，感到可笑又可悲。她孤独地想，在速食文化背景下学习和思考的网民们，终究是学不会多想一层、多猜测一些的。那些人，宁肯嘲笑她“炒作”的伎俩笨拙，也不愿相信，是“落月”模仿的伎俩高明！
毕竟对很多人来说，鄙视一个生活条件比自己优越的人，比抬头仰望更舒爽、满足。
江潭并不难过，她轻轻地放下手机，开始清扫桌面。铺在椅子上的坐垫歪斜了，她俯身将它挪正，绑好四角的绳子，又稍稍调整座椅的位置，在桌案前坐下来。
江潭并不难过，她如往常一般地开始化妆，只是将妆前乳从太阳穴往额角处晕开的时候，感到手指一滞，指尖所触的位置微微湿润。
江潭抽取一块化妆棉，将眼角的位置擦干，重新开始涂抹。她一边涂一边心想，自己并不难过，只是很委屈。
她被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冤枉了，还带着父亲一起被冤枉。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因为那篇“痛斥学人精”的长博文吗？是因为她用倨傲伤害过太多人吗？是因为她虚荣、张扬、把希望受到关注的欲念写在精致的脸庞上、招致了如今的报应吗？
她该如何赎罪？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她阻止不了“落月”继续发照片，她不是“落月”，可那些人认为她是！
更可怕的是，有人挖掘出更深的历史，他们把江天妻子早逝、江天从未向外界透露过他有一个女儿，与“落月”事件联系在一起，冠上一个“细思极恐”之类的吸人眼球的标题。
江潭化完妆，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篇转发量过千的博文，文章的中心思想很简单：江天这个神秘的女儿，是有问题的——有精神和遗传方面的问题。
精神分裂症。江潭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只觉得天道有轮回，他们曾经加诸于“蜗牛”身上的猜想，居然有一天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消息提示框忽然弹出，遮挡住了文章标题，也把江潭从庞杂的思绪里拉出来。室友们的反应比江潭想象中更积极，她原本以为，已经进入大三年级的大家不会对挽回这段疏远的宿舍关系抱有希望，但四个室友都回复了她的邀请，没有人直接拒绝。
廖萱表示：“明天下午怎么样，学校刚好统一不排课，我和知落都在宿舍。”
路离离说：“我恐怕来不及回学校，礼拜四晚上可以吗？”
路离离发话后，单晓筱很快也表示：“我都没问题。”
江潭不再胡思乱想，连忙敲下一句：“我也都方便。廖萱和知落呢，你们礼拜四下午有时间吗？”
许知落回复：“我们有的。”
时间已经不早了，江潭和大家约好时间，匆匆地换装下楼，去学校内的唯一一家寿司铺点了一份午餐。下午还有德语课，江潭已经因为分心落下了一整个单元的知识，而这一节课，讲完了新课的Susan一定会向同学们提问，江潭有些担心。
等待午餐的工夫，江潭从提包的夹层里掏出薄薄的单词书，迅速地翻到新学的那一单元。她默读到“Schneeflocken（雪花）”这个单词的时候，服务生从身边走过，她下意识地抬起目光，低头再去看那些首字母在“S”之前的单词的时候，发觉脑海又是白茫茫一片。
江潭于是合上书，决定顺其自然。她拿起手机，又一次打开微博，面对那些硌在白底界面各处的红色提示，她的心情又变得和几十分钟前不相同了。
在那条认为江潭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长微博转发量达到五千多的时候，江潭再一次上了热搜，这一回，不再是以“江天女儿”这个身份了。
热搜词变成了五个字——“＃仙女潭炒作＃”。
江潭不知道这个热搜词是否会发展成“＃仙女潭有病＃”、“＃仙女潭精神分裂症＃”之类的东西，因为事态的变化总是难以预测的。她所能做的只是关掉微博，等待一份寿司，再去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