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幼童的行凶犯徐徐举起双手,颤抖着缓缓转过身,堵在门口的特警们均是一惊——那人的胸前竟然缠绕着炸药。
随着一声整耳欲聋的音效,屏幕转为黑色,正片即将到来。
在这寂静的间隙,江潭听到身边的人压低声音问:“你要不要吃爆米花,我现在去买。”
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下,江潭轻轻地勾唇笑了,又在屏幕转亮之时收起了笑容。她心想,应照没有说谎,如此欠缺观影经验的他,看来平日里真的不喜欢玩。
更准确地说,他严重欠缺的是和女孩一起看电影的经验。
带着这种令她欣喜又兴奋的念头,江潭丝毫不介意他破坏了自己观影的连续性,然而一想到爆米花,她便联想起几天前在某个塑形博主那里,看到的所谓“一粒爆米花的热量”——单位“卡路里”之前,是一个夸张得超乎人们预计的数字。
江潭知道这些贩卖焦虑的数据不准确,至少并非全部准确,她本人也更加在乎养生健康,远胜过在意身材胖瘦。但她知道爆米花并不算健康食物,也算不得她十分喜爱的食物,为一杯热牛奶而多摄入一百多大卡,是一笔可接受的负担,但在三餐之外吃爆米花不是。
见她摇头,应照又问:“饮料呢?”
这下,江潭联想的不再是卡路里了,而是自己嘴唇上的圣罗兰407号紫调豆沙色唇釉。等到电影结束,头顶的灯光亮起之时,她不愿意以口红掉色的状态被人看见,如果中途去洗手间补妆,她又实在舍不得电影情节。
最终帮助犹豫不定的江潭做出决定的,是前座那人的杯装可乐,它让江潭想起,电影院所卖的“饮料”无非就是从大瓶子里倒出来、再灌进规格不同的纸杯中去的可乐罢了,通常还是加了冰的可乐,不比单晓筱爱喝的那种外壁冒水珠的罐装汽水健康多少。
江潭没有直接否决,而是也压低了声音说:“你去吧,我不喝碳酸饮料的。”
应照并没有起身去给自己买饮料,两人坐在相邻的座椅上,各自戴着一副3D眼镜,安静地看完了一整部电影。中途好几次,电影放映到惊悚刺激的部分时,江潭险些惊呼出声来,然而用余光瞥见应照那淡定平静的表情之后,她只得强压住表达些什么的冲动,继续沉默地观看下去。
走出电影院,重新置身于大商场的明亮灯光下,江潭情不自禁地长呼了一口气,心情顿时变得爽朗起来。刚才的那部电影刺激又热血,符合美国人拍摄影视作品贯用的风格——但凡主角快要攀上某个地方时,导演必定要令他惊险地滑脱一只手,在百余米的半空中悬挂着,挣扎上半天才死里逃生。
即便知道电影的结局必定是一场个人英雄主义的胜利,江潭在观看过程中,仍然免不了一直紧绷着神经。
江潭趁着乘电梯的工夫,和应照探讨电影剧情,她不敢过褒,又不想表现得喜欢批判,只能很中庸地开了个头:“我觉得,结局还是很感人的。”
应照点点头表示认同,又说:“题材还可以,但是过程不科学。”
“因为男主为了救家人太过拼命吗?”
“不全是。如果在现实中发生那样的灾难,他即便想救,也不可能完成电影中的许多动作。人不可能仅靠手臂的力量攀爬到吊车的机械臂上,也不可能从高速旋转的发动机的空隙里穿过去,那不是人能够达到的速度。”
“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总是会对现实生活进行夸大。”江潭对应照认真严谨的态度很是欣赏,但她也持有不同的观点:“但它至少表达了一种,为了保护所爱之人,而义无反顾的正面思想,不是吗?”
应照看着江潭,只说:“我个人觉得,电影还是应该遵循实际情况。”
“如果换做你呢?”江潭脱口而出。
“换做我来拍电影吗?我不会,也没有艺术天分。”应照回答得一本正经。
“不是,换你来做男主角。”江潭被应照的想法逗得笑起来,笑罢了,她又将问题解释一遍:“如果你的妻子和儿女被困在一栋大楼里,可是包括警察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你。”
“我的妻子,儿女?”应照淡淡地重复这几个字,仿佛在咀嚼减脂沙拉里的生苦苣,只觉得它们生疏而干枯,并不属于有温度的现实生活。
“那就,换成你爱的人。”江潭做出让步,她知道理科生们死板的思维方式不可能被扭转,只能被适应。
“我爱的人。”应照又重复了一遍,眼眸忽然抬起,闪烁着坚定的亮光,他字字清晰地说:“我也会尽力地去救,不放弃任何希望,像他一样。你呢?”
“我也会。但我的体育实在太差了,做不到像男主角那样飞檐走壁。”江潭说着便笑起来,既是为自嘲,也是为窥见了那人心扉里的少许风景而喜悦。
“我不会采用徒手爬吊车那种奇怪方法,如果在现实中那样做,取得成功的概率为零,必定会跌下来粉身碎骨。”应照虽然勉强肯定了电影的主题,对部分情节还是持否定态度。
“那你怎么办?”江潭好奇起来。
“总有更好的方法。警察们和男主角之间只是有误会而已,既然是误会,就有办法解开。”
“可是情况紧急,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别人,家人反而会丧命。”
“那就暂时让他们怀疑好了。获得帮助、解决问题才是首要目的,比改变别人的看法更要紧。”应照以手托腮,居然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情况实在紧急,可以先挟持一个人质,命令他们协助救人。”
“不对,那是最后的方案。”应照又否认了这个办法,再次提出:“应该先找朋友帮忙。”
“男主角被他唯一的朋友背叛了。”
“那他也一定有其他的朋友。”应照对于电影中压根没有提到的事情,反倒表现得格外肯定:“善良正直的人会有很多朋友,也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将他们当作朋友。但当他们遇到困难,就算是被冤枉、被曲解了,也一定会有人出现,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这一边。”
电梯门开了,江潭垂下目光望着斑驳地面,一边挪动脚步一边轻轻地说:“看来,你信奉集体主义。”
江潭心中所想的却是,她算得上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吗?她只是一个有些虚荣又有些张狂的二十岁女生,没有犯过害人害己的大错,却也没做过什么行善助人的好事。是否真的如应照所说的那样,她也有很多朋友,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
还有……这些朋友,包括他吗?他是否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无论其他人如何地看待她?
“很多事只有团队才能完成。”应照点点头,对此深信不疑:“比如进行软件开发,需要前端、后端和数据库三个团队的配合,还必须采用科学家研发的硬件,和前人搭建的框架。文明社会,不该让人孤军作战。”
“是我判断错误了。”江潭故作轻松地微笑,试图将话题迎向更有趣味的方向:“你不适合看美国人拍的这种电影,它们太极端个人主义了。下一次,我们选一部能放松心情的。”
“是我做得不好。”应照似乎还在为爆米花和饮料的事情不安,他很认真地说:“下一次,我请你去喝喜欢的饮料。”
他又说:“我以为你喜欢甜品,所以会喜欢一切甜的东西。”
“好。”江潭低头一笑,她只说了一个字,脑海里却酝酿了许多个字的含义——只要有下一次,就很好,甜的或咸的都好,去做什么都好。
后来的江潭回想起这天的经历,常常向自己发问,这算是她的第一次约会吗?应当算的吧。她有些忿忿不甘,拥有美貌和苗条身材的她,居然活到了二十岁才第一次和男生一起看电影,未免太吃亏了点。
她又因而觉得庆幸,张扬骄纵的自己过得太好了,在别人艳羡的眼光中耽溺得太久了,她就会忘记自己大肆挥霍的青春,其实是会逝去的……双颊上紧实的胶原蛋白、在比基尼的上下衣之间露出的平坦小腹、顶着一整天的妆容也不会干涩或者卡粉的肤质,这些虽然美好,都不是长长久久的。
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岁呢?她没有因为“规矩”而让最美的年华被朴实包裹,也没有为了“矜持”而错失爱情、只能等到将来再以状态并非最佳的自己,去迎接被蹉跎了的人之常情……这些都值得庆幸,值得她歌颂一句,幸甚至哉。
后来的江潭,细细地回想起这天的谈话,想起那个男孩固执又认真的神情。她用他的话惊醒自己,现在是文明社会,你不需要孤军作战——哪怕事情糟糕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也必定会有人站在你这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