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重返故地1
李依咪2019-08-28 09:083,738

  2018年12月11日,星期二

  ——

  江天停稳了车子,江潭压住格纹套装的裙摆,侧身开门下车。她绕过车灯走到人行道上,停步打量眼前的老住宅区。

  住宅楼很老旧了,脏粉色的外漆似乎是最近翻修的时候才刷上的。江潭对房价没有概念,只知道这几栋俗气破败的矮楼,足以让他的业主们骄傲地对外地人炫耀。

  直到今天,这片区域依旧是老本地人的聚集地。它倚靠着不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却又紧紧地怀抱着复古的慢节奏生活,墙皮剥落的旧楼、杂乱的菜市场、只有老先生和老太太去超市时才搭乘的绿皮公交车……旧得蒙尘的一切,都和这里寸土寸金的高昂价值形成惊人的反差。

  江潭心想,这几栋楼在二十年前,或许算得上中高档住宅区。她不喜欢这种地方,对于这“故地”并没有多少感情。

  作为时髦主义的年轻人,她宁肯平庸地住在城市外围拥挤的高层小区里,享受现代化的便利,也不愿继承一套价值千万的四合院。江潭更喜欢现在的家,这是同样的道理。

  “最近的这栋,七楼。你想进去看看吗?”江天检查好车窗,把房间的位置指给女儿看。

  “不去了。”江潭想了想,还是拒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有新的住户。”

  “没关系,我可以跟他们商量。”

  江潭几乎被父亲说动了,她知道对于父亲而言,说服楼上的住户让他和女儿看一看故居,并非什么艰难的任务。或许,她真的能够在那间房子里想起什么,那是妈妈哺育过她的地方。她这段时间已经想起一些细碎的景象了,见过那里的客厅和沙发、那枚菱形的粉色钻戒,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些事情,才能够与它们重逢。

  江潭因此而相信,她也并没有忘记妈妈,她们终将再次相见。

  “不,不去了。”江潭喃喃地说,她在车窗里望见了自己的脸,干净洁白,却失去了往日骄傲昂然的神采,眼睛仍然有些浮肿。她不想以这样的姿态与妈妈重逢,她觉得今天还不是该去的时候。

  江天尊重了女儿的决定,他牵起女儿的手,陪伴着她慢悠悠地四处行走,讲述她小时候在楼底下、喷泉边、健身器械上玩耍时,发生的许许多多趣事。

  “那个女人,当时也住在这个小区吗?”江潭忽然发问。

  “我想是的。你妈妈第一次提起她的时候,把她称作‘一个女邻居’。”

  “她和我妈妈很熟悉吗?”江潭接着问。

  “不知道。”江天摇头,语气间不无遗憾:“我总是出门在外,从来没有见过她。”

  不远处的凉亭底下人影晃动,江天父女走近了,才看清那里围坐着十几名老人,老人们衣着朴素,均是背对着凉亭外面,附近的一棵树上挂着好几个买菜布袋,树旁又倚着几根手杖。

  “跟二十年前一样,退休的老人总是喜欢围在一起,谈论政治。”江天看着一名老者佝偻的背影,感慨道:“大家爱说‘愤青’,其实青年都很务实,真正‘愤’的往往是无所事事的老年人。他们爱纸上谈兵,一个劲儿地批判、讽刺,提出见解的时候不考虑实际情况。”

  “年轻人有雄心壮志,相信自己的行动可以改变世界,就不会总是在口头上说。年轻人总是在奋斗,所以能理解其他奋斗者的不易,理解国家和政府的不易,知道它们即便不完美,也已经很伟大了。”江潭望着围拢在凉亭里高声议论的老者们,也谈了谈自己的看法:“老年人不同,他们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说说而已。他们完成了一生的功业,也没有什么顾虑,随心所欲地发泄情绪,也是一种消遣方式。”

  “眼前这些人当‘愤青’,和网上那些人当‘愤青’,出发点是一样的。他们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无法让世界改变哪怕一点点,所以不再脚踏实地,而是虚浮地飘在空中。总之,他们都放弃了。”

  江天转身看向江潭,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讶,他显然没有想到,女儿竟然有这样独特而深刻的思想见解。江天之前担心她沉迷于网络而失去方向,后来又担心她因为遭受网络暴力而心理失衡,如今看来,这些都是他多虑了。江潭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坚强,也更清醒。

  “老人家,请问您是否记得,大约二十年前,这个小区住着一个女人?”江潭忽然迈步上前,和一位在旁边观望的老人搭话。

  老人和蔼地望着江潭:“我在这儿住了快四十年啦。小姑娘,你找什么样的女人?”

  江天快步跟上来,他虽然不明白女儿为何对那个神秘的女人如此执著,却仍然帮她打听:“当时三十岁左右,打扮得比较普通,身材偏瘦,可能有一点精神方面的问题。”

  老人听罢若有所思,用本地话跟一个戴鸭舌帽的老人低语几句,后者听罢直接走向人群中。江潭隐约听到他们停止了之前的争论,相互确认“是那个女的”,便明白自己这次问对了,当年确有其人。

  江潭最初询问的那位老人转回来,大声地回话:“扎马尾,爱穿长裤,孤零零的一个人,总是直愣着两眼看人,是不是她?”

  “是她。”江潭根据薛姨的描述,很快做出判断,她连忙追问道:“她还住在这里吗?”

  “早就不在啦。她这儿有点问题……”戴鸭舌帽的老人指指自己的额头,兴致极高地讲述起来:“可能是家里人也不放心,把她接到别处去了。大概是零五还是零六年之后,大家就再没见过她。我记得她是本地人,口音特别重。”

  江天也心生疑惑:“既然她是精神病人,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老人们说,那女人是有丈夫的,她和丈夫交往了很久,他们是一对少年夫妻,可能还没到法定年龄,搬到这儿以后才正式领取结婚证。正式结婚才一年,女人就怀上了孩子,男人却抛下她远走了。女人留在这小区,一住就是许多年。

  “精神病人能结婚?”江天愈发觉得复杂:“她还有孩子?”

  “她原来不疯,跟男人好的时候也不疯,后来结了婚,反而渐渐地精神不对劲了。”老人叹了口气,对江天父女解释道:“说她是疯子,也不对。她平时跟正常人没两样,能做事会说话,就是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乱走,眼神明显不太对劲……据说,她还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拉扯大的。我们都没见过她那孩子,她从来不往家门外面带。”

  江天又问:“经济来源呢?”

  “她有亲戚接济,家里人也来劝过她,她那时候病得不厉害,不发病跟正常人也没两样,坚决表示不肯离开。那些人劝了几回就不劝了,再后来,就只剩一个像是她哥的人,偶尔过来照应。”

  江潭心念一动,忽然问:“她的那位丈夫,长得英俊吗?”

  几位老人面面相觑,均是一副不解的表情,他们继而纷纷摇头,有人说:“就是普通人长相,面相还显老,当年就不像个年轻小伙子。女人倒是长得挺俊的,还没得病的那时候,说话做事也灵性……哎,可惜!依我看,她的精神问题不是突发现象,肯定早就有苗头,男人实在忍受不了她才走人的。”

  另一位老人表示赞同:“关于大脑的事情,比如聪明还是傻啊,疯还是正常啊,那都是写在基因里的。年轻人要自由恋爱、结婚,但是绝对不能跟有家族遗传病史的对象生孩子!侥幸心害几代人啊,有些毛病小时候不明显,年龄一大就暴露出来了。”

  “有暴力倾向的更是要提防。”

  “一句话,优生优育!”

  老人们中断了政治类话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探讨年轻人的婚恋问题。江天父女和老人们道别,绕过凉亭向远处的竹林走去。

  “爸爸,你是对的。”漫步在冬日暖阳和斑驳的树影中,江潭忽然微微一笑,抬头对身旁的父亲说:“妈妈是一个正常人,根本没有臆想过别人模仿她。”

  “为什么?”江天放慢了脚步。

  “因为那个女人确实在‘学’,而且,我知道她在‘学’什么。”江潭看着父亲,眼睛里有掩不住的骄傲:“薛姨说,她当时好像不是在看妈妈,而是在看着我。爸爸,你想想看,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单亲妈妈出于母爱,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孩子带大,她会怎么做呢?”

  “你是说,她想学你妈妈…… 如何带孩子?”江天恍有所悟。

  “是的。她站在某个地方,全神贯注地盯着妈妈和我,看我怎么哭,又怎么被逗笑,怎么睡觉、吃饭、玩玩具……她把妈妈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回到家里之后,用‘学’来的办法养育自己的孩子。她总是这样子盯着我们,一定让我妈妈觉得很不舒服。”

  “她也挺可怜的。”江天深深地皱眉,似是在追忆妻子,又像是同情女人的遭遇:“那么她后来,为什么不继续学了呢?也许是得到了亲戚或者社会组织的救助,也许,是因为孩子长大、省心了吧。”

  “不对,时间上不对。”江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停住脚步:“薛姨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们已经搬家了,那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了,她仍然找到了我们的新住址,还一路跟过来,在房子的马路对面站着,盯着我们家看。”

  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在江天带着女儿搬走以后,女人也离开了原来的小区。这样看来,女人直到那时候都没有放弃观察江潭,她始终在暗中窥探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的生活!

  难道,“落月”和女人……江潭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虽然面对着一团新的迷雾,但至少,她又在这迷雾里看见了若隐若现的希望。

  江天也明白了什么:“她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正好在我们搬家之后、你丢失之前。她后来不再跟踪,可能是因为你丢失了。”

  “可是我后来回家了,她为什么不继续跟踪了呢?”江潭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七岁时的那一次丢失,和女人不再观察自己,到底有什么联系。

  江天也陷入思索,他给出一种可能的解释:“可能她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无法继续观察,就去了其他的地方,也许找到了新的目标……总之,她没有再留意过我们家。”

继续阅读:第七十七章 重返故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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