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场卑微绯色,敬岁月无悔。
——《绯色》
徐岚总是梦到星川的夏天。
烈日似火,蝉声阵阵,忽而彤云密布,雷电至,降下一场急雨,潮湿的水汽,粘腻的空气,静滞了似的。徐岚手里握着一罐无糖雪碧,指尖沾着瓶身上的水汽,汗湿的额发黏在皮肤上,白皙双颊热得泛红。
他把饮料放在长椅上,摊开双手呼出一口气。
他又和家里吵架了。
母亲红着眼想砸了他的吉他,“你要是还要一意孤行去做什么歌手,我们就不管你了。”她高高举起吉他,被徐岚死死护住,最终琴弦发出一声铮然的响,他抱着吉他,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
他家传统,母亲在一家国企上班,父亲又是在银行,不说大富大贵,但一生顺遂,在父母眼里,他在‘青鸟’表演,与卖唱无异。
可是学吉他,也是父母同意了的。
当年去上兴趣班,父母商议后,让徐岚学的是小提琴,后来长大了,不走艺考的路子,小提琴便搁下了,他便又自学了吉他。
认识了琴行的Chris,还有阿飞,还有‘青鸟’老板的弟弟小夏。
几个人组了乐队,在星川一中新生晚会上,当着校长的面儿唱了一首摇滚,酷的不行。虽然学校不同意他们在酒吧演出,但徐岚成绩不错,又经常代表学校去表演,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徐岚认识了穆心。
她是学校里第一个来‘青鸟’看他现场的同学。
女孩儿就穿着校服裙,站在台下喊雾我乐队,嗓门也大,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那张脸,眼波潋滟,明艳动人,灯光昏暗,一首爵士沙哑慵懒。
——泪水与雨水相互点缀。
野望与情动百转千回。
Chris凑到徐岚耳边说,“这女孩儿真带劲。”
徐岚弯起嘴角,对穆心笑了笑,说,“那是我同学。”
穆心也是个怪人,不爱学习,化妆染发被教务处老师骂,名字在违纪栏上从未下来过,而她来看徐岚的演出,对他说,“太酷了,这歌太酷了。”
后来穆心顺理成章加入乐队,成了替补,偶尔替小夏弹弹键盘,Chris也和她称兄道弟,全然忘了当时对穆心的评价。
一边雾我乐队初具雏形,一边是家人不支持。徐岚想,终有一天,他会证明他做的事情是对的,音乐是对的。
不知不觉夜幕西垂,徐岚在公园已经待了两个小时,他手腕一压,把雪碧空瓶扔进垃圾桶,瓶身击打在金属垃圾桶的底端,转了一圈,最后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路人来来往往,公园里散步的大爷大妈,眉飞色舞地聊着家长里短,而徐岚的身影被路灯拉长,变形,孤单又暗淡。
他嘴里哼着一首曲子,插着兜去了小夏那儿,凑活一晚,明早等父母上了班,再回家拿着书包去学校。
上学的时光一成不变,时光都停滞,他耳边是老师说着化学式和方程,脑海里却是父母的唠叨。
为什么父母永远也理解不了自己呢,徐岚想。
明明小时候就逼着自己去兴趣班,非要琴棋书画陶冶情操,而长大后,他愿意玩乐器玩音乐,却又被骂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而穆心却游手好闲的理所应当。
有时徐岚是羡慕她的,羡慕她活的难得肆意。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八点早读,九点下晚自习的生活里,做不完的卷子,考不完的试,只有穆心,肆无忌惮地在过属于她的青春。
徐岚每次麻木地解着数学题的时候,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挣脱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呢。
教室,黑板,每月一次的考试排名,那张纸上的数字,好像宣判一次有期徒刑。
徐岚成绩不好不坏,只不过家里人恨铁不成钢,总认为他要是不弹那个破吉他,不再家里整日听唱片写歌,还能再好一点,首都全国排名top前十的学校都能任他挑。
但徐岚最终也没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利,最后填志愿也是父母拿了他的考号和密码,做主填了一个学校和专业。
他和父母大吵一架。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徐岚被父亲一棍子打在背上,刺痛传来,他却很清醒,很冷静。
撂下这句话,他回了房间,看似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但第二天,徐岚拿着身份证,和那把琴,离开了家。
把父母的歇斯底里和吵闹都扔在了那所老楼房里,爬山虎爬满了墙壁,缠绕着背弃,孤注一掷的决心。
这场梦,徐岚做了很多次,醒来大梦一场,人生几度新凉。
穆心第一次出现在‘青鸟’的校服裙,还有母亲砸琴时被划伤的手指,还有阿飞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
水流漫过指尖,他洗了个脸,试图从梦境挣脱。
看着镜中的自己,沾了水后愈加冷白的皮肤,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纹,只有嗓音还是一成不变的少年,冬甯说,以前听你唱《如梦》,仿佛血液都要沸腾燃烧,而现在,依旧少年意气,却有了些让人流泪的冲动。
这悲伤不太明显,却足以让他们这些老粉感慨良多。
宁宁请假几个月,回老家结婚,他现在做幕后,也不需要助理,于是自己一个人打车去公司,录完音碰到冬甯,小姑娘非拉着他去吃饭。
如今冬甯是炙手可热的新人歌手,她有好几首歌也是徐岚参与制作的,小姑娘灵气逼人,徐岚是喜欢的,看着她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
只不过,冬甯比他幸运太多。
两个人都是歌手,很注意嗓子,于是去吃日料,冬甯点了寿司,倒了一杯清酒慢慢喝。
徐岚早已戒了酒,小姑娘盛情难却,他用唇略沾了一口,笑着说,“我真不能喝。”
不能喝还是不想喝,冬甯看着徐岚,眼神飘到他的手腕处又急急地移开,当年徐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她再见到他时,好像变了,又好像一点儿没变。
她进河州音乐,知道自己和徐岚一个经纪人的时候,兴奋了一晚都没睡着。
后来徐岚出事,她同样是有半年都没有参加任何公开活动。
“岚哥,这次是来录新歌啊。”冬甯和他闲聊。
“写给公司新人的。”
“就那个沈即玉的solo曲吗?我听说他们组合的专辑主打歌也是你写的,力压方羽臻拿了超能音乐榜第一名呢。”
“嗯。”
“不愧是岚哥。”冬甯笑眼弯弯。
“最近工作忙不忙?”徐岚问。
“忙,不过齐哥说等演唱会结束,就给我放长假,岚哥,你做我演唱会嘉宾如何?”冬甯放下筷子,眼神诚挚。
“不……不合适吧。”徐岚眼神躲闪,他习惯性拽紧纸巾,揉皱了。
“来吧来吧,前辈,岚哥,我第一次开这么大的演唱会,真的很紧张。”
“我……我考虑一下吧。”
“那我跟总策划说,给你设计,我本来就想唱你的歌,那你唱我的歌吧,你想唱哪首?《环岛》好不好,粉丝们说这首很甜,到时候用粉色的灯光……”
冬甯叽叽喳喳说了很多,徐岚骑虎难下,他很久不再登台,竟然有了一丝期待,但同时那些被封存在心底的伤痛和黑暗似乎有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他一时有点晃神。
“岚哥,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冬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截白皙手腕,上面带了红绳,红绳上缀了一个吉他拨片,这还是她刚进公司,新歌发布会,徐岚送的,一带就带了这么多年。
——“我好紧张啊。”
——“别怕。”
徐岚回神,“我说了我考虑下,你都计划到演唱会要打什么灯光了是吧?”
她言笑晏晏,好似驱散了那点阴霾,徐岚垂下头拿起桌上的大麦茶,喝了一口,烘焙过后的麦香带着治愈的温和,冬甯被他说得有点脸红,嘟囔道,“我是真的很希望你来。”
饭后两人散步,靠着街边慢慢走。
冬甯性格活泼,手舞足蹈地跟他说自己演唱会设计,一辆车疾驰而过,徐岚手疾眼快拽她,轻斥道,“看路,冬甯。”
冬甯被他拽过来,没站稳撞到他怀里,他身上有干净好闻的洗衣粉味道,冬甯听到自己的心跳。
悄悄红了耳朵尖。
徐岚只觉得女孩儿柔软的发丝蹭到了下巴,淡淡的茉莉和栀子的味道,他轻轻将她推开“还是这么冒失。”
他声线清越,即使是训斥,也温柔如晚风,穿林拂叶。
短暂到算不上拥抱的一瞬,无人的街道,冬甯无端生出一种勇气,她仰头看徐岚,男人的眼睛剔透,纯净到好像没有一丝杂质。
“岚哥,我……”
“走吧。演唱会我答应了。”
徐岚对上东甯到眼神,仓皇转过头,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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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哥,是冬小姐的电话。”
“不接。”
“她说写了新歌,找你看看。”
“让她找齐总监去吧。”
“徐哥,你自己跟她说吧。我……我应付不了她。”
徐岚无奈拿过宁宁的电话,“东甯。”
那边立刻安静到呼吸可闻,“岚哥,你总算肯理我了。别躲我好不好。”
“好。”
记忆回到东甯演唱会那天,万人体育馆坐的满满当当,她唱徐岚的《如梦》,光影交错之间,女孩儿身体单薄瘦削,嗓音清澈,徐岚在候场区,似乎看到她背生双翼,如天使降临。
最终他还是没克服恐惧,没能上台,台下人头攒动,无数流言蜚语,曾经化为实质,如利剑伤人,徐岚手腕处陈伤微微发痛。
东甯一场演唱会结束,嗓音微微发哑,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有责怪徐岚,反而给他一个拥抱,“没事的,我不勉强你,徐哥,你来我已经很开心了。”
徐岚抱紧了他的天使。
明一生光影缈,醒来世事难料。
曾几何时年少,满腔痴心欲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