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潞州大地,山里安静极了,野免在雪地草丛间奔跳,松鼠在松树林中啃食着干瘪的松籽,天上的白云以休闲的姿态审视着青羊山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马蹄划拉着河滩的卵石子,如同账房先生不停地拔拉算盘结帐。两个月前的那场喧嚣早已被风吹雪遮的一派静寂,只有无处不在的战火痕迹还在提醒着人们当年这场战斗的激烈残酷,隐约透出一股血腥的气息。
夏言穿着七品青袍官服,身旁身后跟着的人却还有穿着绯红色官服的,在他面前却是恭恭敬敬,他一路从风门口到风则岭,一步步走着查看着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一边饱赏山川河谷的优美景色,一边又不住感叹这太行山的雄奇险绝。
次日,在夏言的一再要求下,潞州地方官员又陪他去了洪梯子,陪着这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钦差大人走过那吓死人的梯道。穿过洪梯子走在挂在悬崖峭壁上狭窄的栈道,一路以来装的很大胆的夏言终于也忍不住双腿不住打颤,再看潞州知州周昊干脆闭上了双眼,靠护兵牵着手才蹲下通过。
登上洪梯子后,夏言站在那梯顶四下张望,评论道:“你看这洪梯子一路从西走来,并无甚险,但若从东部攀登,却如同登天。怪不得潘大人在此遭遇险阻呢。”
他们刚才登梯子时,便看到有几个商旅小心翼翼从身边走过,夏言因道:“我看此地也是商旅要道,如今战事已毕,仿照风门口那样,起集丁夫修一条青石梯道,来日本官自会奏请朝廷设关把守,我看这山道如虹,奇关险绝,不如就叫做虹梯关如何?
周昊等人见这位钦差又给取了名字,赶忙记下,他觍着脸道:“夏大人起的好名字,日前王陟崖改名玉峡关,您曾写铭文一首,今日又赐洪梯子为虹梯关,何不也写铭文纪念呢。
夏言笑笑,极目远眺四周风景,提笔信手写来:
“玉峡关西来余百里,近蚁尖砦,千峰壁立,中通峭峡,状如风门而小,下则无底之壑,石蹬齿齿,盘回霄汉,望之若虹霓然,比岁青羊之寇,凭负以拒汴师者此也。故号洪梯,予易以今名,亦因以关焉,从而铭焉。”
此人出口成章,落笔成文,让周昊这个同为进士出身的人自觉惭愧不已,心想难怪人家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能作为钦差,而自己只能做个小知州了。
其后他们在山上的臭水蛟村歇息一日,次日又一路步行去了谷堆地和石埠头这两个陈卿的老巢。
夏言去往谷堆地之前,便听说了陈卿当年在此私自垦荒,接纳流民对抗官府的事情,他从河南而来一路上所见这大山深处,土地稀少,地质贫瘠,很多土地都散落在山间岭上,耕作不便,及至到了七子沟谷堆地一带却是眼前一亮,但见周围一样的山多地少却是沿着山野分布着层层梯田,狭隘贫瘠的山地间随处可见开垦出来的土地良田,有的甚至是削掉了一座座不高的山岭变成了可耕作的土地。
夏言不由得感叹,这个陈卿还真是不容易,能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变出这么多土地来,还能养活他几万人马,足可见其才能。
他问了两个在荒芜的田地间玩耍的孩童,孩童说陈卿在此从不收百姓赋税,百姓们种地的粮食很多都是自己留下吃的,到后来交给统一的粮仓,每家每户也都能分到吃不完的粮食。
夏言深谙为民之道,对此大感兴趣,正要问个究竟,远远看到一对穿着褐色粗布衣衫的百姓走过来,显然是那孩子的父母,他们走过去对孩子们大骂一顿,让他们不要跟陌生人搭话,回头看看夏言等人,阴着个脸一句话都没说便走开了。
陈大纲当即恼怒,大骂道:“这帮刁民,也太没个礼数了,我让人去捉他们。”
夏言阻止道:“山野小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呢。”他说着深入谷堆地,查看了陈卿设立的营房,还有那聚义堂,沉思一阵后,提出去陈卿最后驻守的马武寨看看。
站在已被烧成一片废墟的马武寨山头,夏言沉默良久,但见寨的四周危崖高耸,绝壁参天,加上这一路从河南花园口而来的所见所闻,他更加觉得这些地方实在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简直比李太白笔下的蜀道还要险绝,难怪陈卿党羽能在此纵横这么多年。
这地方到处是深山险寨,丛林峡谷,百姓想要安居,光是设关镇守根本不够,他因此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提出的在此地建置官府的想法。
次日他去到了陈卿的家乡石埠头,在陈家旧宅便和周昊、陈大纲等人议论起在青羊山周围设立县治的设想。周昊一听当即激动的不得了,他早就有此意,直言巡抚大人也有此意。
“夏大人深谋远虑,凿路通关,贼匪便失去恃险作乱的根本,若皇上恩准在此设县专治,叛民决无栖身之所,自会安宁祥和。”
夏言见此提议居然早有人想到一块去了,甚是高兴,这时陈大纲却说道:“然而此地多年来便是盗区,不逞之徒纠集群伙不时出外行劫,随复入山潜匿。又有外方贼徒亡命山中,只因一向有司不得其人,失于抚捕,甚或交通隐蔽,以致酝酿为患,渐染成风。要我看这弹丸之地莫如设为禁区,禁绝民居,断贼滋生。”
他担心在这种地方设立县治艰难,而且此地土地贫瘠,百姓困苦,老百姓连自己都养不活,何来养官府。
周昊瞅他一眼,道:“依我观察,如若设立县治,谷堆地那些穷乡僻壤自是不可,但这石埠头所在的青羊里一带,人民颇众,有山水环合,风气翕聚,土地肥沃,却是宜于开设县治,足可以居养人民。”
他再次补充道:“巡抚大人在平贼之后,已到过此地相度设置衙门,正与夏大人所拟相同。”
夏言闻言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张,忙让书吏记下,明日取来罗盘经书,界定一下县衙方向以及所有县治应有的学官、文庙、城隍、公廨、街渠、门巷、城垣、道路。并要周昊会同官员划定规模,以标准建造,并同三司官员当面商榷为善。
随后他问道:“现今青羊里可有关押的贼匪降员?”
周昊说,“除了主犯等收监外,其余已被巡抚大人尽行放回山中安插了。”夏言疑惑道,“那为何咱们一路走来,都没看到几个百姓呢?”
周昊长叹一口气道:“害怕呗!当日拒绝投降的贼匪仍旧潜匿不肯出门相见,心怀恐惧反侧不安,担忧官府重新缉捕,加以杀害,而普通百姓,如咱们前日在谷堆地遇到的那些人,他们对陈卿贼匪盲目忠诚甚至感恩戴德,这些年早把官府当做洪水猛兽了,至今表现出的都是一副不抵抗也不合作的态度。”
夏言又问道:“放回去的人员有几许?”
周昊回道:“男妇有三千余口,壮丁三千余口。如今山民的房屋用具全已烧毁,米粟菜窖尽已掘出,牛羊家禽全都夺去,倦伏在座座空山上,寄命无所呀!”
夏言因惊道:“这如何能够生活下去呢?不是又要逼山民进山谋反吗?”
周昊没好气道:“鲁纲大人说了,就是要将这些刁民余党全冻死、饿死在这深山之中,以绝后患,免得逃出去了。”
夏言闻言勃然大怒,拂袖而起道:“混账,天子一视同仁之心,乃是要盛世之民享太平之福,化虎狼为善类,变鸱枭为好音。可惜竟让这些鲁武之人糟蹋殆尽,这个鲁纲,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在青羊里一待就是好几天,夏言和众位官员沿青羊里巡视了一周又一周,粗略界定了将来设立县治的方位。又过几日,他会同潞城知县王密再走了一些险要之处,选定了应立城堡者三处,在山中应立巡司者亦有三处,需修道路十余处,让书吏画下草图以回京给嘉靖看。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在周昊的一再要求下启程去往潞州城。
从青羊里向西二十里,夏言瞧见一山岭,山峰陡峭,森林茂密,云雾缭绕,瑞气升腾,因问这是什么地方,潞城知县王密介绍道:“此为龙盘山,山上建有两座古老的道观,一名灵显观,一名碧霞元君殿,尤其是这灵显观,传闻当年吕洞宾曾云游至此居住几日,还写下‘但把琴书消白昼,不须炉内炼丹砂’的诗句。”
夏言闻言大喜,灵机一动,就叫住车轿,说要亲自上山一拜,周昊和王密会意,赶忙安排下去。
众人沿着一条半埋于荒烟蔓草间的蚰蜒山道盘旋而上,到达观内,夏言却无参拜观中敬奉的神君,而是屏退众人,跟随那接待的道长进入他修行的内室,直接问这观内可有什么宝贝。那道士早就听说此人是钦差到来,又闻得当今皇上好道,听他这般说已经明白一二,亲自从道观后室内拿出一卷《道德经》,说此书传闻是当年吕洞宾在此居住期间所写。夏言慢慢展开经书,果见其书页斑驳,字体古朴,笔走龙蛇间自有一股腾云驾雾之气,心中甚喜,当即掏出随声所带的五两银子要买下此书。
道长哪里敢收,说此书放在观中已有多年,这里匪盗猖獗,战火不息,很怕哪天会丢失,今日有缘,执意要送。夏言却坚持不要白送的大礼,最后那道长执拗不过只得收下这五两银子了事,夏言则将那书册揣进怀里,千恩万谢的离开。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行走,他们到达潞州东城门外,远远看去,大门虽开着,门前守卫却是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兵士们拦住一个个要进城的百姓仔细查看,尤其是抱着孩子的更是被叫到一边单独盘问。
夏言问周昊这是什么情况,周昊支吾半天道:“这个,青羊之乱刚平,还有陈卿余党多人未曾归案,故而加强警戒而已。”
夏言看着有什么不对劲,又问道:“我已问过河南巡抚潘陨,不是说陈卿余党已经全部抓获,胁从人员也都释放了吗?哪里还有什么余党,而且那兵士为何单独盘问带孩子的百姓,是何道理?”
周昊看看门口那阵势,低头闪烁其词道:“这个,潘大人所言也是事实,只是一直有传闻陈卿有一子在战乱中逃脱,有人在潞州附近见过,所以加大追查而已。”
夏言一看那架势早已明白了什么,不悦道:“周大人,我也早就听说此事了,不过是个新生婴儿而已,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闹的满城风雨的,你这也,太不该了。”
“皇上的旨意,我路上不是给你看了吗,只究首恶,多行善德,本官的意思说与你知道,这事到此为止,还是把心思多用在安抚百姓身上吧。”
周昊似有难言之隐道:“这个,夏大人有所不知,潞州百姓经过这连番战火早已是人心思安,我作为百姓父母官如何能不知。我也不想这样,叛乱平定后我就亲自写了安民告示张贴全城,不想再追究下去让百姓惶然。可,可上面,有人非要追查,我官职卑微,也是没办法啊。”
“上面?哪个上面?”夏言皱眉道,“难道是巡抚王大人要你追查?可你明明路上还说,王应鹏是最主张尽快安定人心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