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缕阳光斜照在潞州城高高的城楼上,城楼背后,整座城都沐浴在一片旖旎的春光中。
陈卿牵马行走在通往城门的大道上,周围有河水透出薄薄的水光映照着他那张灰白的脸。此刻艳阳高照,春意正浓,他的眼中却透出一种萧索,随着身后的这座城渐渐远去,他的神情越发的呆滞,面色也越发的沮丧。
三年多了,这座让他爱恨交加的城,本来在他的心中早已变成了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他原以为这里的一切都可以放下,却不想只是迎上锦儿的一个眼神,他的心便像是一潭波澜不惊的水中被投入一块大石般瞬间再也无法平静,所有过去的往事刹那间涌上心头,如决堤之水般泛滥开来。
尤其是经过昨晚,这个女子更是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让他同她之间再也无法割舍。陈卿知道从那一刻起,从此将有一个人彻底的占据他的心房,住在他的心上。
路旁杨柳青青,他伸出手随意折下一支,出神的看着,许久又从衣襟口慢摸出另一支,将两支柳枝牢牢的绑在一起,紧紧的握在手上,仿佛要把它握到手心里去。
“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
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
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
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
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
……
他苍白的双手颤抖着,想起昨夜那个心爱的女子离别前送他一支短柳枝作为纪念时说的那番话,他的心里更是一阵感伤。
“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
昨夜一番欢好之后,锦儿倒在他的怀中不住的哭泣,让陈卿顿觉肝肠寸断,把他搂在怀中紧紧的,许久不愿分开,可他们终究无法改变时间的流逝,更无法改变眼下不能厮守的现实。
“这把绣春刀,是御赐的封赏,我是习武之人,爱它如命,它是我在王府功勋的见证,也是我曾经荣耀的顶峰。锦儿,我今天把它送给你,送你作为定情之物,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我不在的日子,这把刀就是我陈卿,替我守候在心爱的人身边。”他说着,把那把绣春刀从身上解下来,亲吻一下,送到锦儿手上,刀出鞘,在月光的映照下,寒光闪闪,锦儿用双手抚摸着刀身上那陈卿两个字,泪珠一滴滴滑落,落到那刀身上,融入到陈卿的名字里。
天将拂晓,船尽滩头,两人依依拜别,锦儿从河畔折下一支柳条,将它轻轻放到他的手心,陈卿将那柳枝贴在脸颊,任泪水将它浸湿,终于不舍的离去。
“陈卿哥,锦儿今日将自己交给你,不要你负责,更不要你的承诺,你只需记得,不论何时,这里都有人在等你,只求你不要忘了我……”她哽咽的声音已经沙哑,陈卿含泪不住的重重点头,心中满是愧疚。他何德何能,能让一个姑娘爱他这么深,为他等了这么多年,谁又知道他们接下来还需要等多久。
“陈卿啊,此生你若负了她,当真是天理难容。”他心想着,忍不住又回头眺望了一眼身后的城,直到那城的影子在他的视线中慢慢模糊,那城中人的影子在他脑海中却越来越清晰。
“我必须得尽快离开潞州城,虽然有千般不舍,为了锦儿我必须好好安然的活着,不能有任何闪失。打破这个禁令还需要时间,我必须耐心的等下去。”他想着,不觉已踏上马匹,飞也似的向前而去。
城门口依旧守卫森严,好在有张知道提前为他打点安排,眼瞅着前面不时有行人被拦下查问路引,他夹杂在过往的人群中却大大方方的过了去,那守门的军士就当没看到他一样。
出了城门,陈卿暗自吸一口气。
“我要尽快做出一番事业来,建功立业,向锦儿求亲!”他心想着,快马加鞭向潞城县而去。
到了县城,他直奔伯父家的皮货行,正好陈访在,见着他安然无恙的回来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把他拉到屋子里,抬脚出店门四下看了看,还小心翼翼的把门给掩上了。
“老哥啊,你可回来了,这几天可把我吓着了,你说你就这么突然跑到城里,万一有个好歹,我爹回头还不把我给废了。”看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陈卿方觉得好笑,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怎么,你不会告诉伯父了吧?”他紧张的看着陈访。
“那哪能啊,我连叔父和婶子那里都替你瞒过去了。”陈访一副挺够义气的样子,长长的舒了口气。
“你见着我爹娘了?你啥时候回去了?”陈卿眼神凝视着他,忽然想起什么,“粮食,种子粮,你买了吗,给到袁广他们了吗?”
陈访别看平日看着大大咧咧的,这事却没有掉以轻心,瞟他一眼道:“要么你说我回去干什么,早就都给了。”
陈卿这才松了口气,他当时走的匆忙,本没指望他买了能送回去,买上就不错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上心。想起村子他的那些儿时伙伴至少春耕的粮食有了,他才慢慢松了口气。
“谢谢你老弟,我这下可以放心的回衙门上班了。”他扭头就要走。
“慢着。”他刚转身便听到陈访叫了一声。
“陈卿哥,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得告诉你知道,别回头你骂我。”
陈卿转过身来诧异的看着他。
“那个,你那个朋友,就那贾大头,好像他娘……不在了,我去的时候正在办丧事,你要不要……”
“什么?”陈卿大叫一声,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沉重。
“婶子……”他心里不由得一恸,手掌用力的拍了下额头,深深的自责起来,“这事,我答应给婶子买点药和那粮食一起送回去的,我,我给忘了,都怪我,怪我迟了一步啊。”
……
潞城县衙
沿着一条中轴线过县门、仪门后,正堂左侧的一间吏房内,一张榆木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头大脸肥,戴着黑纱帽,翘着二郎腿的人,那人是县衙户科的司吏姓郑。
“陈卿,你这三天两头的请假,也不好吧,怎么就你家有事?”
“典吏大人,我父母身子不适,马上春耕了,我这当儿子的总不能让老人家独自辛苦不是,何况我发小母亲过世,这于情于理我该回家看看,所以再请一个月假……”
“一个月?”那司吏不悦道,“我说陈卿,你以为这衙门是你家开的,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说这最近一年你都请了多少回假了,到底是想干不想干,你要是看不上咱这胥吏的差事,你可以走啊!
他眼睛眨巴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眼瞅着就是春耕,马上就是收夏税的时候,咱们衙门里可是把这事看的很重啊,知县老爷召集我们可是反复说了很多遍了,政之大事在于赋税,如今首要事便是催科,大老爷才到任不到两年,这赋税可是他老人家常常念叨的事情,咱这户科掌管全县的土地户口,赋税钱粮关系重大,光是咱这里,大老爷可是都亲自来查问过几次了,你说……”
“好了我知道了,大人要是觉得我不行,另去找些听话的人就是了,我陈卿就是这么个脾气,我家里还有事,就这么着了。”陈卿一听这些话就心头火起。麻痹的,老百姓饭都吃不上了,这从去年夏天就没下过一场雨,眼瞅着土地大片荒芜,还一天到晚催科催科,催你个头。
他越想越火大,头也不回就这么迈开步子从县衙又走了出去,留下那胖典吏愣愣的站在门口,嘴里哼哼的闯几口粗气。
“噗!”看着陈卿渐渐远去的影子,他嘴里呸出一口唾沫。
“他妈的你个小兔崽子,在老子面前耍什么横,有种去找县太爷去啊,真以为我不敢开你……”
他骂骂咧咧几句,正要回身,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面白脸瘦,穿着一身青色圆领袍的人走过来,瞬间脸上变得恭谨,赶忙上前施个礼:“黄,黄大人。”来人正是潞城县令胡郜身边的书办黄柄。
“我瞅那刚才出去的,是那个陈卿吗?”
“是是是大人,就是他。”郑司吏欠着身子,恭敬的答道。
“我看你刚才那样子,这人又怎么了。”黄柄捻着颔下几缕小胡须,瞅着衙门口的方向,脸上一副阴晴不定的样子。
那郑司吏瞬时做出一个苦逼脸,愠道:“那个陈卿,真是太不像话了,三天两头的请假,这不今早刚回来又说家里有事,还要请一个月。黄大人你也知道,咱这马上春耕夏收了,县太爷他老人家再三强调这税赋是大事,可这个家伙似乎对此很有意见啊,卑职我真是……”
“这种人,咱要他作甚,不如索性给他放长假……”他嘀咕两句。
黄柄温和道:“他是沈王府安排过来的人,王府的面子,胡大人还是要给的。”他说着背起手转身洒然而去,阴沉沉的脸上溢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
陈卿出县衙匆忙去往家乡,走了许久的山路,晌午才到了村口,家也没回便直奔贾大头家。
山上山下依旧是一片沉闷的土黄色,漫无生机。
山头那处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土坯房里,贾大头坐在一张破草席铺起的大床上,呜呜哭泣着,身旁袁广、王廷录这些陈卿儿时的好友都在陪着他,陈卿一进门,两个伙伴便围到了他身边来。
“大头,对不起,我,本来说好要给婶子请个郎中买点药的,我实在是……对不起大头。”
贾大头看上去傻里傻气的,一见陈卿哭的更伤心了。他生下来就头大,压迫的肩膀以下似乎早已停止了生长,这些年除了头越来越大,他的整个身子却一直是十岁左右那个样子,瘦弱的可怕,两条胳膊更是瘦的像两根竹竿,他本是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这些年全赖父母照看着才勉强顾的住自己。
可惜年前他父亲一次上山打猎出了意外,如今他母亲也不在了……
陈卿看着他憨憨的样子,越看越觉得心疼,不知何时眼泪也开始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
他伸手摸向怀里,把身上剩下的钱都掏出来给他放在床头,突然感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刚要到门口透透气,突然听到村子外传来一阵哀嚎声,撕心裂肺,像是一个小孩子的哭声,屋内袁广和王廷录闻声也冲了出来。
“这是什么声音,快,坡下老王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