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后。
陈访兴冲冲的找到陈卿,肩膀上斜跨着一个蓝色印花纹的大包袱,有点吃力的样子,见着陈卿,两只手把包袱往桌上一扔,眉开眼笑道:“哥,你的东西我给卖掉了,你可不许反悔啊。这些钱,就这么多了。”
陈卿愣愣的打开那包袱一看,一双眼睛瞪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银子,白花花的银子,每个五十两,足足有三百两啊。
“陈访,你这钱哪里来的,怎么会这么多。”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访伸手抓起一个银锭,笑的合不拢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那些东西我早就说了,老值钱了,三百两,我这都是忍痛出手了,这么好这么纯的一条白玉腰带啊,还加着那么大个宝石,要不是看你这么急,再给我几天,我能卖上千两银子你信不信,王猛那个小子,真是便宜他了。”
“王猛,王猛是谁啊。”陈卿现在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花三百两银子买这东西,要知道这东西就是买上,一般老百姓好像也是不让用的,这属于违禁的皇家饰物,要不是他曾为六品武官,有圣旨颁发属于御赐的封赏……
“王猛子你不知道啊,潞城的前首富王家啊,家里有的是钱,这点钱人家才不在乎。”陈访道。
陈卿本还想追问什么,很快就想明白了,既然有人愿意买也敢买,这就没问题了,管那么多做啥子。
他长叹了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这哪里是银子啊,这是一仓库的粮食啊,有了这笔钱,别说村民的种子粮,就是今年全村百姓的口粮也够了。
想到这里,他开心的笑了。
……
“什么?你要把这笔钱全拿去买粮食,你疯了?”
次日一大早,陈访在家里内堂听了陈卿的买粮大计,先是一阵惊讶,紧接着脸色阴沉下来,对陈卿大喊大叫道:“且不说随着旱情加重,县城粮市早就涨价涨的厉害,平日一石好谷子不过半两多银子,你知道如今什么价钱吗,二两,足足长了四倍!
这还不止,种子粮都是往年粮食中精选出来的又大又好的粮食,更贵,你这三百两不是少数,可要给全村,那每家能分多少,再说了,凭什么这事要你来干,你是知县老爷吗,用得着你来发善心?”
陈卿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牙齿咬着嘴唇,脑海中不断闪现灾荒、饿死人的场景,还有那个因偷吃了家里一点种子粮,就被亲爹活活打死的小孩子。
“哥,再说了,这人也分很多种,就咱们村,也有那好吃懒做的人,还有,马上就是夏收了,你怎么知道这老天爷就能一直不下雨,挨过这阵子,大家也就都没事了,你还能管他们一辈子不成……”陈访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好半晌,陈卿长叹了一口气:“好了,你别说了。”
他终于还是想明白了什么,出门的时候只拿了一半的钱。
……
接下来辛苦奔波了两天,果如陈访所说,城中粮价以潞州首屈一指的大粮商王家泰和丰粮店为首,价格涨的厉害,那些粮店老板就跟商量好了似的统一上调粮价,足足是从前市场价的四倍甚至五倍,让前来买粮的人叫苦不迭。
陈卿跑遍了全城,最后还是在申家的丰裕堂粮店好容易才凑够了三车粮食,那粮店掌柜姓赵,当初曾跟随申经一起北上大同运粮贩盐,自然是认得陈卿,也知道他和自家大掌柜的交情匪浅,对陈卿很是热情。
赵掌柜犹豫了半天才答应以平日的市场价给陈卿这些粮食,但要他千万要保密,不可对任何人说起。陈卿鄙视的看着他,以为对方是怕他说出去会影响他们的生意。
“什么时候申家也变得这么见利忘义了。”陈卿颇为愤怒,想起当初一路上申经的所作所为,他不住的摇摇头,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说到底这些商人还是奔着利益而去,说什么生财有道散财有方,我好傻,居然还能相信。”
想到这里,他多年来对申家建立的最后一点好感也消失殆尽,自从当初申家大张旗鼓的进城炫富,在他被关押王府期间不闻不问,却前脚他刚出王府大牢后脚便上门提亲,再到后来申纬为了家族利益居然放弃追求姐姐陈月和张家联姻,陈卿那一路上对申家的好感便开始塌陷,直到今天,荡然无存。
若不是急于求粮,陈卿定然会拂袖而起,但眼下为了那些苦难的乡亲,他只能忍了,车一出门向那申家粮店投去狠狠的一瞥,呸了一口,扬长而去。
一回伯父的皮货行,他便在三车粮食中精心挑选出可用做种子的上好谷子单独弄了满满一车,恨不得马上就拉回村子里。
“还剩下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一路上山高路远的,我带着也不方便。陈访,先存你这里,我要的时候你随时给我。”次日一早,陈卿安排好车子,临走前将剩下的银子都给陈访放下了。
从潞城县出发,三辆骡车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才到了他们村子,闻讯赶来的村民在袁广王廷录等人的带领下挤满了陈家院子,两百多户村民排着队陆陆续续从陈卿手上领走了今年春种的种子粮,那一株株金黄饱满的谷穗,被农民们小心的捧在手心兴高采烈的拿回家,很多人将谷子抱在怀里亲吻着,流着泪跪倒在陈家门口,一个劲的千恩万谢。
春尽夏来,金灿灿的阳光洒满山野,在一片干燥的已经崩成了一块块的贫瘠土地上,一群群穿着短褐,戴着头巾的农民辛勤耕作着,尽管这天日对他们没有半分怜悯,连一点雨水都那么吝啬,他们却不怨天不尤人,努力挥洒着汗水以期半年后的一场收获。
那些田地多分布在高高的山间,地里的石头砂砾似乎和泥土一样多。夕阳西下,一个黝黑肤色的男子在地头辛苦耕种着,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短褐,脖子上耷拉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下身一条粗布裤子上打着厚厚的绑腿。
阳光照射在他刚毅的脸上,男子双手抡起锄头用力的掘着,锄刀发出铛铛的声响,额头滑落的汗珠淌到脸上,朦胧的水光中,一道道垄土整齐的划成了一条条线。
眼瞅着太阳快要落山,他终于停下锄头望着山下发呆,山下有着一片片看上去相对整齐的多的土地,那是一片片麦田,秃黄秃黄的一大片,麦田中很多麦子已经倒下,原本应该密密麻麻的田地上裸露出了一块块崩塌了的土地,那样子像是被一群野兽践踏啃噬过了一般。
……
一个月后,潞城县衙
忙完了家事的陈卿,早早到衙门报到。一进衙门口,就看到几个差役正懒洋洋的将身体靠在大门口的八字照壁上,水火棍被他们当做了拐杖支撑着身体,一个衙役还打着哈欠,看到陈卿跨门而过,他们投去异样的目光。他刚走过去,几个衙役便围在一起指指点点。
陈卿有些纳闷的驻足回头看了一阵,在确定自己身后没长尾巴后,大步进了院内,过仪门来到东侧廊庑旁的一处房间,房门口挂着户科的牌子,黑洞洞的房间内空无一人,他正要转身离去,迎面碰上一个穿着青衫的皂隶,说县衙大堂,县令胡大人找他有事。
陈卿纳闷,他如今的职位和这位县尊大人可是没多少直接的接触,一般情况下这位知县有事都是直接安排户科的,这次找自己作甚。
他想着已经不觉间走进县衙大堂,远远就看到那县衙正堂的公案前已经坐着一个人,此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一张洋葱脸,塌鼻梁,一双眼睛本来就小,此刻正眯成一条狭小的缝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正是潞城知县胡郜。而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人,却是那文书黄柄。
见到他进来,身着青色鸂鶒官服的胡知县扫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陈卿你来的正好,本官正有一件大事要交予你办。”
陈卿不明所以,抬头正迎上那黄柄瞥来的目光,看他眼神中带着一抹阴森的笑意,心里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听那胡郜不急不慢道:“本官昨日刚接到州里转来的公文。”他边说边示意黄柄把文书拿给陈卿,咳嗽一声,继续一本正经道,“你也知道,咱们潞城县,地广人稀,山多田少,很多里厢村落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为更好的完成今年的征税重任,本县已征得州里同意,决定在你们青羊里一带设置一个官仓,将今后征收的粮米就近入仓,以便集中管理,也免了百姓长途输纳之苦。”
陈卿一听差点背过气去,他原以为他是要说减免赋税的事情,没想到这家伙是要弄粮仓。这眼瞅着又要大旱,农民连饭都吃不上了,他也没说申请个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啥的,反而一门心思想着征税完成任务,简直是岂有此理。
那黄柄刚拿出州里那份文书在他眼前晃了一眼,接着又拿起一封文书,清清嗓子,装模作样的念了起来:“陈卿在潞城县衙户科任职以来,勤勉有加,忠心用事,尤其是管理官仓颇为得体,今特着调任青羊里常平仓任粮库襄理,协助库管做好粮食保管,粮税征缴事宜。”
陈卿脸色一变,努力按捺住内心的火焰,心里暗骂道:“什么勤劳公事,妈的,这不是明升暗降,故意折磨人吗?
见陈卿不语,那胡知县一双眼睛睁到了极限瞪着他。
陈卿心里虽有气,但想到可以回到家乡做事,守着父母,也倒不错,于是拿起公文,随意扫了一眼,竟然一声不吭,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县衙。
他刚走出大门,身后黄柄和胡郜相视一笑,阴险的很。
很快,那胡郜一张脸又拉了下来,有些担心的道:“这个陈卿毕竟是沈王府出来的人,是奉旨给安排的差事,还曾做过六品,本官这么做,王府那边不会……”
黄柄赶忙道:“不会不会,卑职身在潞州多年,最了解那王府的情况,别说那沈王已经去世,现在王府是世子做主,他老人家根本就不会把他爹那些旨意当回事,何况我听说这陈卿当初还站错了队,居然得罪了世子,而他能有今天,就是被世子爷赶出来的,王爷心里指不定多讨厌这个人。”
胡郜脸上紧绷的神情这才舒展了下来,望着陈卿远去的背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从这一刻起,这个经常不听话还总是叽叽喳喳的人,终于被支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