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散财有方
诀明子2019-10-13 19:094,290

  原本刺眼的阳光忽然变得温和。

  河东运司衙门的后堂内,陈卿申经等三人在巡盐御史张士隆的邀请下依次而坐。

  “申家高义,能在此国家有需之时挺身而出,不辞辛苦远赴大同纳粮中盐,此举本官深为赞赏,若天下商人都能如此,何愁我边关将士不安心卫国,大明江山永固!”一番简单的寒暄后,张士隆感叹道。

  听他这么说,陈卿第一次感觉到这番辛苦原来也可以这般高尚的。

  “廷言兄与我是同榜进士,他虽比我小几岁,我们却颇为投缘,是多年好友,今年以来他多次在给我的书信中询问河东盐开中之法及是否有保障。是本官在信中许诺,但为能使我大同边关仓储充足,若有人愿响应开中,盐的事情绝不会有任何差池。所以你们放心,盐引我其实早在上个月就已经申请好了,申请了三十万引纸,足够你们用,你们直接办理领引手续到下面支盐就是!”

  申经激动的起身,深深一拱道:“草民申经,多谢张大人!”

  张士隆双手把他扶起,温和道:“本官也要谢谢你们,若没有你们商人不辞劳苦为朝廷边关运粮,倘有一日边关仓储真的告急,导致军心不稳,后果实难预料。”

  他说着示意申经坐下,沉默半晌,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好一阵子

  果然长叹一口气道:“你也知道,自从弘治年间叶琪提出商人纳银换取盐引以来,我大明九边粮储日益空虚,商人不再纳粮,就连很多原本积极参与开中,在边关开垦土地种粮进行商屯的商人也都撤离,如今边关很多田地荒芜,粮草不济,早晚必生祸患,所以日后朝廷还要多多仰仗各位,纳粮中盐啊。”他说到最后一个粮字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下,可见粮食在他心中之重。

  申经拱手致意,连声说道:“大人言重了,我等商人受朝廷恩泽肯将食盐专卖大利分享,已是十分感激,日后朝廷有召,自当尽心竭力响应。”

  他说着也似乎想到什么,皱眉道:“至于大人所说,自弘治以来边关粮储空虚,请恕申某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当年叶尚书变法,也是为解决盐法之弊,纳银中盐,银归国库,国库一样可以拿银子采买粮食给到边关,和商人纳粮中盐殊途而同归,又怎么会出现边关无粮这样的事情呢?还望大人赐教。”

  陈卿也正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听他这么一问,赶忙洗耳恭听。

  却见那张士隆看着他,犹豫一下,随之摇摇头,慢慢道:“有些话本官本不该说,我看你也是老实做生意的商人,又有廷言的关系在里面,跟你说道说道也无妨。”

  申经双手高高拱起,躬身道:“多谢大人信任,申某愿闻其详!”

  张士隆慢慢起身,在堂中踱起步子,蓦地,转身对他道:“你是商人,自然也该知道,这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要,之前开中之法,让商人必须纳粮到边还好,毕竟边关是真的得到了粮食,且是完全得到,没有人会让你们再把粮食转给别的地方,朝廷更不会让边关卖了粮食把银子再给户部,此举虽然多有不便却也很合理。而如今呢,直接纳银给运司换盐引,那可就不一样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申掌柜是个聪明人,我给你算笔账,就拿咱这河东运司来说,每年靠商人纳银换盐引而得到的银子不过二十多万两,按照他叶琪的想法,本来这笔钱是该给户部太仓,以供采买粮食给到边关军需的。

  可事实是怎样呢,这二十万两银子,要先拿出七万四千二百五十九两给山西布政司抵补民粮,算地方财政支用的;再拿出四万三千一百十三两给大同代王府,抵扣朝廷欠他们的禄米,算给藩王发俸禄的;最后拿出七万六千七百七十八两给宣府镇,算给军士发军饷的,当然从军需角度,这个也是应当;最后呢,给到户部太仓用于给边关购买粮米的,你说还剩多少,四千三百九十五两九钱而已!”

  他说到最后,一时激愤,竟至一拳打到了旁边的桌子上。

  申经陈卿等人闻言纷纷起身,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半晌,张士隆才从刚才的情绪中出来,面容一肃,道:“不好意思,本官刚才失态了,见谅!”

  “哪里哪里,大人忧国忧民之心,我等小民感佩不已。”申经连忙拱手,陈卿也跟着拱手施礼,内心对这位大人敬佩不已。

  说话间,一个小吏进来,通报道:“禀大人,李运使已将他们开中所需的盐引都准备好了,在衙门正堂请大人过目!”|

  申经等人跟随张士隆来到大堂,果见堂内放着两个扁担,四个箩筐内放满了高高厚厚如书卷般叠压在一起的东西,张士隆上前仔细查验清楚,又询问了那小吏:“可曾都安排好。”小吏应诺,从怀中拿出底薄堪合,交给申经过目,随后张士隆在上面大笔一挥,写下“派讫”二字,并盖上河东运司的印鉴,递给申经过目。

  “大人,我纳粮之数本该有盐引186667引,以每引200斤算,该盐3733万3400斤,而派盐的票上却写着是4480万余斤,比可支之盐多出746万余斤,这是……”

  张士隆随手拿起一张写着“大明河东运司官发盐引票”的盐引递到他手上,笑道:“申掌柜莫不知道,近年来朝廷为鼓励商人开中纳粮,早有规矩,商人为官运盐,年久者,增引数以为路费,我河东地区每引可加40斤余盐给你,本官这便都给你加上了,你拿着这个到解盐西场分司直接提盐即可。”

  申经闻言先是一愣,随之大喜,接连再拜张士隆,感激莫名。

  当日申家人便将盐引票全部取走,陈卿一路上护送票引小心翼翼,把它当命根子一样,惹得申家人大笑。一问之下才知,引票比起钱粮已经安全很多,无需担心丢失,即便有人窃走,单凭引票而无相关堪合文薄对应,也是支不到一粒盐的,即便能支到,没有凭据,一路上的巡检司那是一个都过不去,反而会被当做贩卖私盐给官府捉起来,那罪名可是不小。陈卿这才松了一口气。

  从那日开始,接下来接连好几日,申家人像是集体消失一样,慢慢的,陈卿发现他们偶尔有人出现在客栈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批批只有一两头牛马拉的那种不大的车辆,陆陆续续,一百两百,一千两千,直到密密麻麻,到处是盐车。随之,这些车辆被安排停放到盐湖附近最大的一片候盐场地,据说这也是河东运司给安排的。

  陈卿有一日让王仲兴带他去看,看到那场地顿时目瞪口呆。

  偌大的望不到边际的场地上,居然到处停满了各式盐车,他走了半个时辰都没看完,听说足足有两万辆。

  “两万辆盐车!这得多少人雇佣,这阵势足以赶上一支军队了。”陈卿心里不住感叹着。

  支盐当日,众人早早起床等候,听申经号令,向盐场出发,陈卿特别注意到他今日换上了一件出门以来从未穿过的竹枝纹大袖潞绸袍,带着大叫到达盐车所在的场地后,申经骑在马上,抱拳向每一个赶车的人行礼,随后潇洒的跨上马背,大喊一声,“出发,解盐西场!”

  那感觉,实在是太帅了。

  申经洪亮的声音在盐湖的上空飘荡,伴随着车轮碾压地面的轰轰声,一支比来时更加庞大壮观的车队浩浩荡荡跨过盐池中门。

  一路上,如此浩大的阵势引得周围百姓争先观看,连巡盐捕盗的官兵都望尘兴叹,不敢过问。

  陈卿不时回头张望身后这支牛马盐车组成的庞大队伍,感慨万千,再看看旁边的申经申敏等人,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商人的荣光,竟如同带兵出征的将军一样威严。

  当他们到底盐场,发现张士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那里,帮他们张罗,在他的安排下,整个支盐过程很是顺利。当申经拿着已经被盐场官吏批了“支讫”的堪合底薄,兴高采烈的走到盐池大库,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按河东运司的规定,所有盐已经按包包好,盐车入场支盐,十引为一车,一引又分为两小袋,每袋重一百斤,如此近两万车盐要安排带盐出场,盐场人手明显不足。

  好在申经似乎早有准备,一声令下,让赶盐车的车把式全部上阵,每人加银一两,帮忙装盐,随后又在附近村子重金招募了好几千人的农夫百姓,加入了装盐队伍,即便如此,众人还是足足装了好几天才将近二十万引盐全部按规矩上车装好。

  装车期间,陈卿仍是被安排不要搭手,只是来回走动帮忙巡视,他不住的在盐库附近走来走去,不时看着周围热火朝天忙碌的人群发呆。

  有一次,天色昏沉,众人早早散去,他终于忍不住问申经,之前运粮的车队他为何后来弃而不用,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中有些人不听劝告,酗酒放肆吗?

  申经先是笑而不语,随后找个空隙,一本正经跟他道:“还记得我来时路上跟你讲的我晋商之祖漪顿的故事吗?所谓生财有道,散财有方,盐是大利,我们不辞劳苦赚取这份大利,可能一下子就能赚别的商家几辈子挣不来的钱,这就是生财有道。

  但自古祸福相生,得失相伴,想要心安理得的享受这份大利,我必须在生财之时还要做好散财,以求得一份平衡,而生财是聚,散财则是分,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陈卿认真咀嚼他说的这番话,半晌终于豁然开朗。不由得笑起来,拱手道:“我懂了,申掌柜做生意还真是不简单。难怪你这一路都这般大气,从车队的饮食用餐住宿到给予的报酬工钱,让大家都甘愿死心塌地为你卖命。我一度以为你这是收买人心之举,现在终于明白,来时的八百人五百车辆和如今的两万多人两万车辆一样,用不同的人,不同的车,给予他们足够的报酬,都是你散财的一种方式而已,要知道如果此番下来,他们一个人能从你这份大利中分得几两银子,那可能就是他们一年甚至两年的收入,而这些银子足够他们暂时养活一个家庭,这些家庭又有多少人将因此而活。”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对申经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感动之余将双手高高拱起,动情道:“申掌柜,请受陈某一拜!”说着竟将整个身子躬了下去。申经赶忙双手将他扶起,也躬身回礼,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自那日起,陈卿对申经及申家人,对他们这个群体的认识和印象不觉好出很多,如果之前他因为伯父也经商的关系对他们还只是觉得认可,感情上容易接受的话,从这刻起,他已是觉得他们非常了不起,甚至比很多文人官员都更造福百姓了。

  经过一连十几日的辛苦,整个支盐终于顺利完成。

  出场之日,虽已是夏末,天气酷热难当,张士隆亲自从运司赶来,执意送他们一程,申经推辞不过。

  临走前,张士隆邀请他们一同参观下盐池生产。

  陈卿早已没有来时的兴奋,一路上吸引他的不是盐湖水天一色白茫茫的旷世奇景,而是那数万盐工在酷暑暴晒之下辛勤在湖面耕耘的场景,他们手持各色工具,或戽水,或花,或捞采,或扫集,或担挑,或对坐小息,在烈日下,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再看散布在盐畦上的一片片料台(盐堆),那是他们用汗水换来的劳动成果。

  见此情景,连张士隆也不住感叹:“炎暑之酷热,百姓之勤惧,僵仆之灾,饥渴之害,手足俱剥,其中辛苦实在是难以言说。”

  陈卿望着这场景,更是想起少时父母乡亲在烈日下田地里辛勤耕耘的情景,不由得心中隐痛,感叹如此辛苦一年所获又是几何。

  这时他不由得再看一眼旁边的申经,想想他们此一次出来,举手之间便给数万百姓带来这般福祉,心中更是不由得钦佩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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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府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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