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很多年前,那个叫他境休的女孩。别人都叫他皇上,而他却偏偏喜欢听她叫自己境休。方才他觉得上官棋的眼睛和当时那双水灵灵眼睛像极了,只不过一瞬间后,他也只能笑自己荒唐。
那个人已经被自己一杯毒酒赐死了。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那人也是真的死在了自己手上。
在风吹动烛光的宁静夜晚,他有时候会看着手中卷轴发呆,想起当时的那双纯洁清澈的眼睛;在暴雨敲击黄色琉璃瓦的烦闷深夜,他总是莫名地就模糊了眼,一道温热沿着轮廓分明的下巴滑到地上,看着外面的雨把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他问了那黑色的天一遍又一遍。
她明明那么聪明,为什么不逃呢。
随之也只是一阵苦笑。瘆人的回音旋转在寂静单薄的宫殿里,总是会吓坏周围的太监和宫女。
也是,这诺大幽深的宫殿,连他都逃不出去,她一个女子又怎么能逃得出去呢。
但是听到上官棋的妹妹,他尘封多年的心底忽的有些明亮起来。他想见一见这个上官岐,如果她的眸子和她兄长相似……
李公公瞥见皇帝神色之间的动摇,正拉着嗓子开始说话,不想面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却开口了:“朕还不知该如何赏赐靖嘉侯,既然上官姑娘有疾在身……”
李公公闻言立刻接上话:“皇上,不如赏珍奇药材百种,黄金万两?”
“既然如此,那朕……”
“皇上!”卿境休未能说完,姜清浦便走出来,跪到路中,厉声道:“臣不要赏赐,只想求皇上一件事。”
几个字,掷地有声,周围的人却不觉冒了冷汗。
敢如此拂皇上面子的人,天下怕只有萧冥也一人了,而这个靖嘉侯,不枉是在萧冥也身边一同作战的人,竟也养了这般胆量。
卿境休剑眉微皱,语气里带着一些责问:“那靖嘉侯说说,是何事?”
安窥臣饮下一杯酒,垂眸看着殿中跪着的人。
只见她抬起头,面容依旧细腻白皙。这北疆的风沙似乎没有吹毁她的容颜,反而在她清秀的脸上添了份迷人的傲气。
此刻连他也有点不敢相信,这个玲珑婀娜的女子,居然能将男人扮得那么像。
两年前他也不过只是从她走路的姿态中怀疑上官棋并没有传言那么不堪而已,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早已有人将那个无所事事的上官棋取而代之。
而这人,还是个女子。
姜清浦跪在地上,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又一次变回上官岐,原来任她再会算计,也有自己算不到的地方,既然如此,现在她也该冷静了,至少还要做些对未来的上官岐有利的事。
她抬起头,早已学会如何收去眉间的柔和,而将那柔和变为冷峻:“臣妹曾与齐国公府世子沈照有过婚约,这些年来臣以家妹命不久矣而日日痛心,如今听闻家妹病有好转,却眼见她就要及婚嫁之期,臣实在是不忍心再与家妹分离,所以在此……”
她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希望皇上能够解除臣妹与齐国公府世子的婚事!臣愿意用所有赏赐来换取臣妹的陪伴!”
她的语气那么坚定,根本容不得任何人拒绝。这样的语气,莫说是皇上,在场的大臣听了无不胆战心惊的。
殿中的空气又一次凝住,这次连上官盛都愣住了。他可没想到她居然不再同自己争论,反而去解了岐儿和沈照的婚约,若是别人也就算了,那可是齐国公府的世子。
齐国公府在京城盘踞多年,是百年的世家,关系盘根错节。而当年的上官府只是新封的侯,若是当初上官府有任何一种办法可以解了和沈照的婚约,他的女儿也不至于绝望得只能投湖自尽,他也不会因为害怕国公爷的报复而答应让姜清浦以上官岐的身份留在上官府,他的儿子上官棋也不会被这个女人活活害死!
想到这儿,上官盛的心里更加不平,他真想马上就把当年废后逃跑一事全部说出来。
可是,他不能。否则上官府也会落个灭九族的下场。
就在诸位大臣开始担心皇上会发怒时,卿境休的眉宇却舒缓了不少,连唇角之间似乎也有了淡淡笑意:“这件事,若是爱卿真有此意……李公公。”
也对,如果上官岐的眼里真的有些她的影子,就算他贵为天子,再想把她留下来,也不得不去解决她和别人的婚约。而那将会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
既然上官棋提出来了,他又为何不为呢。
“奴才这就去传国公爷和世子。”
卿境休这么快就答应下来,倒让姜清浦有些措手不及了,她抬头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一块什么东西堵在了那里,让她一瞬间很难受。不安的感觉很快就漫到了全身。
等李公公却行离开珏怡园,卿境休半眯凤目,俯视路中跪着的上官棋。但在两人目光交错之间,他不觉又是一愣。
像。
怎会如此的像。
那双眸像极了他爱到骨髓里的那个人。虽然上官棋目光里多了分深沉与冷厉,却还是让他错谔不已。他看得入迷,甚至不愿意去看他的样子,只是深深地锁住上官棋的眼睛。
六年了,他已经有六年没见过她了。
在姜清浦十二岁时太后就不再让她进宫了,而三年前,在他决定赐她毒酒的时候,他不敢去见她。他怕他会后悔,可他更怕他一时的自私会毁了她余后的一生。
卿境休已经不能够很清晰的记得她的样子了,他也不敢记起了,因为在孤独的夜里,他总害怕梦见她无辜的脸,害怕她在梦里流着泪问自己:“境休,你一直都不喜欢清儿,对吧?”
喜欢啊。
卿境休是这个世上最爱清儿的人。
可是,任他疯狂地把梦境撕碎,她也听不到,回不来了。
所以在这些漫长的日子里,他渐渐忘了她的样子。可是那双眼睛,他总是忘不了的,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了吧。
姜清浦也注意到卿境休的目光了。
她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冷冷的燃着,她也不知道卿境休现在在想什么,不过不管是何事,都应是与她无关的。
“上官棋,你就这么看不惯我吗!”未见得有人进入园中,便已经听得一道怨气满满的声音传进来:“在北疆的时候我可是让够你了!”
是沈照。
沈照走进来,匆匆行了礼,便直接走到了姜清浦身后,她的身体小小的,背却如一把冷厉的剑一般直直地挺着。从背影中看得她虽穿着宽松的衣服,却也是掩饰不住纤细的腰肢。
“世子……”
“上官棋,今天你就给我说清楚,我敬你是我大舅子,在北疆的时候有好吃好喝的也给你送来了,你呢?对我爱答不理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要取消我和你妹妹的婚约,你说,我哪儿惹你了!”
齐国公府同皇上的关系很好,沈照同皇上的关系自然也不错,所以在皇上面前,沈照倒也不必过多顾忌。
“世子,你我同在北疆,你的人品如何,上官再清楚不过。只是臣妹大病初愈,实在经不起世子的折腾。”
“你别说的冠冕堂皇的,你今天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讨厌我,还是害怕我们国公府里的下人照顾不周,或者药材比不上你侯爷府啊?”
她本不想与他多做周璇,就凭她现在有萧冥也,只要她执意取消婚约,任他是什么世子也没用。可如今听他这么说,姜清浦只能无奈一笑:“方才皇上说过赏臣珍奇药材百种,若是世子放过我妹妹,我便不要这药材,那我靖嘉侯府的药材自然是比不上国公府的。”
“靖嘉侯?上官棋,你说什么,什么靖嘉侯?”
“对了,忘记和世子说了,方才皇上已经封我为靖嘉侯。希望世子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分寸的好。”
沈照愣愣站在那儿,他有些心痛,他本是很喜欢这个大舅子的,只是上官棋却从不曾与他交往,他也莫名其妙对他讨厌不起来。他以前想他们都是世子,以后又是一家人,总是有交集的。
可如今,他成了靖嘉侯,却又要解了两家的婚约。
“可若是世子执意不肯放过臣妹,那臣也只有收下皇上的赏赐,世子说,到了那个时候,到底是国公府的药材好呢,还是皇上赏赐的药材好?”
安窥臣淡淡笑了,那双凤眸里倏的染上一层光亮,光亮穿过他脸上那层让人看不透的薄雾,洒在了姜清浦的身上。
沈照定定看着他。
如今他若说不娶,便和了这个人的心意,若他说娶,又是在质疑皇帝。
要是放到平时,反正他也不喜欢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自然是选择不娶了,卖了上官棋一个人情又不得罪皇上,何乐而不为?
可这次他偏偏不想,他就是要和上官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