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降至,安韶诺在梅院的丫头房里持久没听见穆笑棋的召唤,猜想他又出门办事去了。安韶诺推开了丫头们结伴逛庙的提议,独自一人留在了院中。
这几日逢着本地的节,穆府附近的市集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日太阳西下时分,也就是夜会开始的时辰,洞庭的百姓无论是平民还是王公,个个穿戴体面出来闲逛,穆府也通融着下人在不当班的时候可以外出逛庙。丫头们纷纷将手上的活儿交托给新手和小丫头们,安韶诺的拒绝正乘了她们的心。
虽然府外人山人海的异常热闹,向来喜欢收集人气的小妮子此时却安静地出奇,一来是因为不想跟丫头们过于亲近以免招致麻烦,再来就是出街游玩一直都是有穆笑棋陪着,突然要她一个人逛街,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此时院中人丁稀少,正是夜游院子的大好时机……至于庙会,还是等那回来后再说。安韶诺是天生的行动派,脑袋里还正这么想着,两只脚就已经踢踏踢踏地出了屋子。
安韶诺走在石路上想着心事,借着昏暗的余光,她隐约看见前面稀稀拉拉地来了三四个人。由于周围昏暗不堪,她无法看清来人的模样,只知道一股刺鼻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随后到的就是那天外飞仙似的丝带,更神奇的是,这些丝带竟能在无风的情况下依然呈徐徐飘扬状,配合着来人的身体左右固住。
她正思量着那几根丝带的原理,一个看似手掌的东西忽然从天而降,硬生生地落在了她的左颊上。一个嘴巴子不留半点余地,打地她的耳朵直嗡嗡,脸上火辣辣地疼。什么状况?什么状况?怎么莫名其妙就挨打了?她用右手撑起失去重心的身子,跪在地上抬眼望着来人,这个无脸人,除了那件奢华的袍子,因背着光竟看不见她半点容貌。
‘走了半天没见到半个人影儿,终于让我碰上一个,还是个不认主子的……’那人的声音尖锐刻薄,听着像是唱戏吊嗓子的感觉,‘你!’她伸出那根针管般的指头对着地上的小妮子,‘哪个院子的?’
‘梅院……’
‘她叫诺儿,前几日跟着小王爷进了府,听说是赖师父的孙女儿。’来人中似乎跟着个知情的丫头,见此情景连忙向丝带女解释讲情,以免主子惹上麻烦。
‘哦?她是小王爷的人?’
黑暗中,安韶诺仿佛可以感受到她上下打量的目光,心中实在拿捏不准。穆笑棋拥有的,是会把人逼上极限的性情。人们可以因为惧怕他而有所顾忌,也许也会因为过分惧怕他而狗急跳墙,杀人灭口……安韶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连连赔起不是来,‘诺儿才刚进府,不懂得规矩,也不认得夫人,还请夫人看在爷爷的面上,原谅诺儿一次……’
好个识趣的丫头,即不仗势顶嘴,又知道给主子台阶下。这一跪把新鲜生成的危机完全化解,丝带女自然心花怒放,她清了清嗓子,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匆匆离去了,
身后跟随的丫头唤了两声‘三夫人’,迈起小步追了上去。
夏逸院的三姨娘,柳思思!安韶诺轻揉着疼肿的面颊,靠着沿路的磐石盘腿坐在地上。记得上一次挨巴掌的时候,是同金溪零一起被李旭宇设套绑架。那个粗壮的男人一巴掌上来就把她打飞了,连疼痛还来不及感受便昏了过去。这次虽然是出自女人的手,力气也比上次小了十倍,可她意识还清醒着,耳朵还嗡嗡着,脸颊还滚烫着,巴掌的杀伤力并没减多少,更吃亏的是,她还没看清楚那个刮她耳光的女人的嘴脸……
太阳已经落山,院子里没了平日的人气,变得阴冷起来。安韶诺背靠在冰冷的石头上,疲乏地不想站起来。刚才那女人出手太狠,倒下的时候为了保持形象优美地转了个260度,最后扭到了脚踝,后来又因为‘求饶’心切几次使力,现在这两条不争气的腿是别经夹杂着抽筋,再凄惨不过了。
‘离庙会散去还有三个时辰,到那时我还没死的话,就会被人发现……’面对如此困境,她竟还乐观地起来,即使是在森林野地也毫无顾忌的她自然不会在意王府的花园,大不了被人捡了去……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下沉着眼睑竟小寐起来。
她还真被人捡走了。
玉枫岚把她从石路上捡回来的时候那小女人竟然还能睡得如此踏实。他背着她就好像背着一口琴,唯一不同地就是这还是一把会流口水的琴……他回到了居所将她扔上了躺椅,自己则在一旁褪下了外衣,捡起搭拉在书桌上的外褂披上。象牙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这个品貌胜似女人的男子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那张僵硬无味,缺乏生气的脸。他表情乏味地注视了安韶诺一会儿,随后抄起一本古诗集便不再理会她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玉枫岚的神魂才从那本诗集中解脱出来,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个睡得不醒人事的小女人正占着他的躺椅,他放下了诗集走上前去,拨开她挡住脸颊的手臂想要弄醒她,入他眼的是右半边红肿的脸……
‘鞋子还没沾上房间的地就遇到你差来的人,我可不指望你这儿有什么乐子可寻。这么晚了,叫我作什么?’穆笑棋伸着懒腰踏入屋内,一副欠扁的表情分明写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玉枫岚没有多做解释,指了指躺椅上熟睡的安韶诺,顺便用食指特点了那半边红肿的脸,直到穆笑棋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逝,这不要命的男人才若无其事地放下贵指,继续读他的书。
‘竟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穆笑棋小心翼翼地将那妮子摆置在他怀中,右手却习惯性的磨蹭着她的脸颊,小女人咕噜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指头。
‘这女人到底是……’玉枫岚的嘴唇动了动,双眼却没有离开书本,对这个问题他似乎并没有兴趣知道答案,只是作为一个被牵涉者例行公事的问一问。
‘她脸上的伤?’
‘不知道。看见她的时候正倒在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厥了,除了脸上的伤外,你还应该查看一下她的脚踝,似乎是扭到了……’
穆笑棋撤下她的裤袜一看,右脚踝处果然红肿了一块。
‘是另外一只脚……’玉枫岚忍不住多了句嘴,这种双腿合璧的扭伤方式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实在难以想象这女人是以何种姿势倒地的。
穆笑棋按照指示掀开另一只裤袜,左脚踝处果然红肿的还要大些,他哭笑不得地轻叹口气,‘估计是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后,原地转了一圈后落下。’
‘顺便提一句,方才有跟柳思思打过照面,就在遇见诺儿之前。’
‘哦?已经回来了?’穆笑棋不知不觉地兴奋起来,‘这么快就给我找来乐子,我正闲得发慌呢……’
玉枫岚似乎早已习惯的变态嗜好,面对他一脸的坏笑和满腹的坏水,面瘫的男人依然保持着他特有的冰冻状态。只是有一件事他不解,这究竟是何方来的丫头,竟能无形牵动穆笑棋的神色形行,只怕不是赖老伯孙女这么单纯的身份了。
‘你在想什么?’
‘……’
‘……’
‘……’
‘几年不见,你竟然还是那么无趣。’承受不了这般无聊的气氛,频频打着哈欠。
‘……’
‘既然困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我们还是早些走人的好。’穆笑棋熟练地抱起安韶诺,脚步轻盈地迈向房门。
‘你……’玉枫岚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担心这小小的八卦会毁了他一生清心寡欲的名声。
穆笑棋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那严肃的神情是他不曾见过的,玉枫岚暗自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地等着他的下文。阴霾的神情立刻被一脸笑容所替代,玉枫岚以为自己嗜睡看花了眼,怎么方才的乌云密布瞬间转成了晴天?这人变脸竟然比老天爷还快。
‘你是不是也应该改变一下你的表情?终日冰封可是容易生冻疮的……’
而对于玉枫岚来说,这个笑话实在是太难了。直到第二天清晨他还在想如何跟穆笑棋解释自己良好的健康状况,并经过事实书本论证——冻疮与表情这两者是毫无干系的。
安韶诺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因为是赖师父的孙女,又是小王爷的贴身侍女,府上的管家并没有给她分配其他的事务,而各院的丫头正忙于每日早时的院务整理,因此,没有人会真正注意到她的存在,也没有人会发现她是在穆笑棋的房内过了一夜……她无奈地哈哈两声,以此安慰自己的心虚,那家伙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
而此时此刻,平静了两个月的夏逸院正因为女主人的归来闹得沸沸扬扬……管院子的丫头们虽然事先得了信儿说柳思思会近日返府,事先也都认真做了预备工作,可对着个爱挑剔的主子,再多努力都是徒劳。从早上开始,五六个丫头就被扔在门外‘立壁高’,原因不过是床边的少许灰尘……
‘废物!废物!废物!’妖艳的女人已经连续发飙了几个时辰,丫头管家们只是站在一边默默承受着‘河东母狮’的大嗓门,虽是耳膜被鼓吹地隐隐作痛,但为了保命,此时沉默才是上上策。
长时间的疲劳轰炸,几个年幼的丫头们已经有些受不了了。柳思思似乎还未尽興,吵吵嚷嚷地竟把秋逸院的丫头们也引来了。同是昨日回家的四姨娘向来贪睡,柳思思这一阵闹腾,总让人觉得有些做秀挑衅的样子。
‘娘!’
屋外来了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大众的长相,普通的身材,是那种叫人看过一眼后绝对记不住长相的男人——这就是柳思思的亲生儿子柳义龙。当年这个瓢泼的女人挺着个肚子一脚跨进穆府,仗着穆王爷的宠爱嚣张跋扈的,府中的丫头无论是新来旧脸,通通被生剥了面子。谁知后来竟莫名其妙失了宠,生下的虽然是个儿子,可在这儿子泛滥的家庭里并不是一件高贵事儿,且那张既不像王爷也不像柳思思的平凡脸,着实让府里的丫头嘴碎了好一阵子,都议论着柳义龙不是王爷的亲生儿子。
见到此人后,柳思思才暂时消停了战火。她撇下院中满脸倦意的丫头管家们,拉着儿子入了内室。
‘我昨日打了个丫头……’对着儿子,她支支吾吾地说起昨晚的事。
‘这个……我听说了!’柳义龙皱着眉头责备着母亲的任性,‘一回来便跟穆笑棋来了个正面冲突,娘你也太大意了……’
她留意到儿子脸上的怒气,低着脑袋不敢多言。
‘你要动怒,你要骂丫头找谁不行,怎么偏偏就挑上了他那边的人?而且还是赖老头儿的孙女……’
‘那丫头轻佻放浪,目中无人,我只是作为主子替穆笑棋教育教育,没那么严重吧!’
‘娘!’柳义龙小心谨慎地掩实了屋内的门窗,四下仔细查看后才开口道,‘穆笑棋这次来到完全在意料之外,事先也没告知,只怕是老太君那边有了什么动作想要削我们的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