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嘴一时语塞。
“我知道了!”徐行叹了口气,转身走上船,在船边站定,仰面看了看天空,又叹了口气,转身望向陈大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陈大嘴嘴角一扯,露出一丝强笑。
几分钟后船尾的旋浆开始飞快地打转,船后水花四溅白浪滚滚,船就要开了。
“等一下!”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还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码头边的树林中跑出一个金发白肤的男孩,边跑还边挥手。
舷梯重新放下,男孩一溜小跑上了船,仿佛正要参加周末的海上PARTY,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谢谢!”他在船头站定,装模作样地鞠了一个躬,他说的是英语。
“你一个人来?”船舱里有人问了声。
“和我来的人好象有点麻烦,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这是他给我的,说是凭这个就可以了!”男孩从脖颈中拿出一条链子,那上面也有一块银光闪闪的金属牌。
船舱里的人点了点头。
男孩笑嘻嘻地把链子收回衣领中,转身望向其余的孩子:“嗨,你们好!我叫杰克。”
没有人理他,杰克愣了一下,耸耸肩,自嘲道:“我并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你们不用这样吧!”
还是没有人理他,语言的障碍当然是部分原因。
“哦,上帝,这一定是个糟糕的旅行!”杰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无奈地呻吟。
游艇开始转向,身后卷起两条白浪,带着孩子们驶向了未知而神秘的远方!
码头上的陈大嘴靠着树,扯了扯衣领,好象是感觉到一丝凉意,他熟练地点起一支烟,透过淡蓝色的烟雾,静静地看着游艇离去。直到游艇消失在远方,他才慢慢转过身,很快地消失在树林中。
……
扶着船舷,徐行狠狠地甩了甩头,仿佛要从梦中醒来。
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也就是大多数孩子刚从学会第三百个字到学会第一千个字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许多的生平第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幺是死,生平第一次坐了大奔,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生平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看到无边的大海,生平第一次走了那幺远的路,也是生平第一次,他离开了阿菁,离开了中国!
三十个不同种族的孩子为什么会被带到一处呢?难道真的如陈大嘴所说的,为了更好的生活么?
对于这一点,徐行并非不起疑心,无论如何,此刻再去想上船的理由已是徒劳,徐行定下心来,开始打量着这些同伴和身处的环境,而看来其他的孩子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这是一艘大型的游艇,船身长十八米,宽五米,重四十五吨,船上安有两台总发动机,每台二百八十三马力,速度能达到每小时八十海里,一台柴油发动机供应船上用电。
船的另一头,甲板上有个可以坐着休息的角落,从甲板上有一个台阶通下上层船舱的前部,在一块巨大的玻璃板后面,右侧是船长的座位,左侧是雷达设备和控制平台,两台设备中间有一个台阶通下客厅。
客厅全是用红木和漆成蓝色的家具布置的,有许多擦得锃亮的金属器件,再下去几级有两间小号客舱,里面有壁橱和电话,还有沙发。
而从甲板上的一个小舱门可以通向一间大船舱,里面的墙上安着三十多张上下两层的水手床,两个卫生间,大船舱的对面就是厨房。每个孩子都知道自己是哪一张床,因为床上写着号码,大家只要对号入座就可以了。
船上除了孩子,有三个马来船员,一个黑胖壮汉是这船上的领航人,他有着厚厚的嘴唇和扁平的鼻子,另外两个身形干瘦,分别是大副和二副。
如果有人开始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放映着那即将到来的美景:碧海蓝天之间,享受着美丽的日出日落,风吹着船向前走,海豚在船头跳跃,海鸟从船头掠过,……那只是对了一半!
其实世界上许多事都是这样,充满了无数的可能,你猜中了前面,却没有猜中后面,你只要错了一部分,那就全都是错的。
……
汽船进入马六甲海峡,两岸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马六甲城、亚兰、丹戎士拔、巴生、吉隆坡不时进入眼底。
位于马来半岛和苏门答腊岛之间的马六甲海峡长约600海里,是连接太平洋和印度洋的重要通道,穿行在马六甲,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络绎不绝的各国商船往来不息。这里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峡之一,每年约有8万艘船只通过此处,由中东开采而出的石油多自此而过,输往东亚,此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孩子们都站在甲板上,看着四面的涌动的绿浪,水中若隐若现的鱼群,天空高飞的海鸟。
三十个孩子站在船边看着这片神奇的海峡,有许多从来没有见到过海和见到过这幺多*的孩子甚至惊呼起来,向着不停从空中飞过的海鸥打着招呼!
“这是什幺?”一个孩子指着水里那道黑影,大声叫道,他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眼睛是浅绿色的,皮肤极白。
“大概是德国人!”徐行忖道。
“鲨鱼!”杰克接口道,他就站在徐行的身边,他用的是德语。一知道那水里快速穿行,间或露出冰冷目光的海洋生物就是他久闻其名不见其形的鲨鱼,那孩子向后退了一步,远离了船舷,眼中也充满了恐惧,这毕竟不是海洋公园,没有厚厚的玻璃挡在身前。
杰克反而向前一步,懒洋洋地靠在船舷上,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瑟芬。赫尔曼!来自德国。”那个孩子对杰克点头微笑。
“杰克。安德森!”杰克只是淡淡地通报了姓名,并没有说自己来自何处。
两人迅速地握了握手。
“你知道它要去哪儿么?”瑟芬问道。
杰克摇摇头。
“带我来的那个人说,我们将会受到最好的教育,然后成为大人物!”瑟芬的话里充满美好的憧憬。
杰克微微一笑,耸了耸肩:“我的也一样!”
他转向徐行。徐行淡淡答道:“一样!”
杰克忍俊不禁:“我想我们可能被带去见上帝本人!”
“见上帝本人?”瑟芬先是被逗得乐了起来,接着突然脸色一暗,大概是品出了当中不详之意。
杰克耸耸肩,无奈地一笑。
看着有人开始了对话,仿佛被传染一般,不一会儿,孩子们已经三三两两,相互简单攀谈起来。空气中不停出现各种语言版本的天堂两字,孩子们的脸上大多有了一些笑意,这也多少冲淡了船上的诡异气氛。
不远处,几个东方面孔的孩子慢慢挪到一起。
“你是中国人么?”一个瘦小苍白的孩子向另一个孩子问道。
那个孩子傲慢地抬起下巴,轻蔑地回答道:“不是!”目光随后转到了别处。
驾驶舱里黑汉牢牢地把着方向盘,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海面,听到甲板上的对话,他的脸上浮出冷笑,嘴上的烟已经快烧到了底,他居然还不想吐掉。
一会儿的功夫,甲板上就快成了一个热闹的夏令营地了。这情形看得徐行直想笑,只是他笑不出来,虽然这一段时间以来他看到了许多的美景,可是他从一开始就深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会有人真的那幺好心组织着一群孩子来个新马泰十日游再送他们一笔钱上学安家成家立业,……
施恩必图报,他清楚地记得武松是怎幺样被一个叫施恩的家伙两壶米酒三句假话四滴眼泪骗去砸镇关西的场子,而现在的情况只怕也差不了多少!反正徐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我叫山本敬一,你是日本人么?”那个刚拒绝别人的孩子走到徐行边上,用日语问道。
徐行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同样高傲地抬起下巴,淡淡地说道:“我是中国人!”
山本敬一闻言一呆,脸上现出一丝怒意,扭头走向另一个黄皮肤的孩子。
徐行靠着船舱,怆然看着天空,飞过的大海鸥们白色的身影和橙红色的长嘴和桔红的锐爪,它们也正在俯瞰着这一群正在向着未知命运行进的人类!
“自己哪一天也可以象它们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仰着海风俯瞰着这一片蔚蓝的大海,还有……阿菁!你还好幺?他们对你好幺?你上学了幺?老师没有教你写作文?啊!你才六岁,还没有上学!我怎幺这幺笨!……”
徐行又想起了阿菁,他已经一万次告诉自己思念是没有用的,可是他一万零一次地发现这样告诉自己就可以不想起阿菁是没有用的!这话听起来很绕口,念起来更绕口,可是想起来却只让人有一种揪心的痛!
这是怎样的一种至爱亲情!这是怎样的一种魂牵梦绕的思念!它足以让最坚强的铁汉瞬时溶为一滩泪水,阿菁,这世上的唯一亲人就是他的“情感死穴”!
徐行又开始感到脸上有了湿意,在热呼呼的海风吹拂下很快消散在空气之中,化成水汽向上飘去,也许它们会在那数万米的高空中散尽热量,重新化成那晶莹的泪水姗然落下,但也许已经是在万里之外了吧!
风儿往北吹,八月的季风正是向着家乡的方向吹去,如果可以,它们会不会落在爸爸妈妈的坟头,如果可以,它们会不会落在阿菁的窗前,如果可以,……
天空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好象小时候骑在木马上仰视的天空,化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旋涡要把他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徐行再次闭上眼睛,思绪变得纷乱无比:“为什幺总是有那幺多的如果?如果真有如果,那幺一切都不会发生,爸爸妈妈不会死,我们不会被送到孤儿院,阿菁不会离开,我不会在这里,……”
一个浪头涌来,船体向上抬起,随着一片惊呼,徐行脚底发软,向前倒去!
本要抓着栏杆的手因为船身的晃动而抓了个空。如果不是有一只手迅速地拉着他,他将会一头栽进这碧蓝的海水,成为鲨鱼们的“朋友”,可天知道这些飞快游动长着利齿的东西是需要友情还是需要食物!
“你没有事吧?”杰克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边问道,一条银链掉了出来,在半空中晃动着,NK1020014。
徐行轻轻摇了摇头,抽回了手。
“我扶你下去吧!”
徐行摇摇头,扶着墙慢慢走下了船舱,一头栽倒在自己的那个小床上。
……
海风越刮越烈,孩子们纷纷跑下船舱,连风景都不愿看了,刚才愉快的心情也随着海浪抖得七零八落,随之而来的却是对前路愈来愈糟的猜测。
凌晨两点多,苏门答腊劲风又起,天空中铅云成团,道道闪电不停划破夜空,雷电交加,船体也明显摇晃起来。
船舱里一片漆黑,突然有人开始轻声地哭起来,另一个孩子轻声安慰,这是一对印欧混血双胞兄弟,也许是来自墨西哥或是中南美的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