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张青的声音从胸口发出,略有些沙哑,鼻音浓重。
“好了,不是说要下棋吗?别下还没棋,人倒睡着了。”章凌硕像没有听出来一般,神色自若地关掉吹风桶,他轻轻拍了拍膝前快缩成一团的张青。
“嗯。”
张青貌似活泼地跳起来,快速铺好棋盘,将两个小棋盒各放置棋盘两端,“我黑你白。”
声音稍微恢复了平时的高亢。
“好。”章凌硕坐下,长指捻起白棋,微微垂目。
张青先动,两人一来一往着,章凌硕的白棋总是追随着张青的黑棋,黑棋无论下在哪儿,他的白棋总是放置在旁边。
下一颗,张青满眼吃惊地看着他;下第二颗,她眼神颤抖;第三颗,她的表情哀伤得几乎要掉泪……
直到最后一指棋落下,他的白棋只是轻轻放置在黑棋的上方。
不偏不倚的。
张青吃惊地看着章凌硕,目光是不可置信的,视线在他和棋盘之间流转。
原来……不是只有那个人才会这样下棋,其实很多人都这么下,所以,她所拥有的不是那份与众不同,是不?
她突然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累得差点趴在棋盘上。
“……”张青瞪着落满黑白棋子的棋盘,沉默着,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我想睡了。”
“好。”章凌硕轻笑着。
张青缓缓走过章凌硕身旁,脱鞋,掀被,把自己埋进偌大的床被间,鼻间是好闻清爽的男性味道,却不是那个人的。
章凌硕看着她有些孩子气的上床,目光转回棋盘。
这样的下棋方式,他见过一个人。
纷乱的棋盘,像极一个个结不开的扣,在棋盘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网,热闹且荒凉着。
几个纷转,便是人生。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他回头看着床上沉睡的女人,叹了口气,将灯光调暗,让她好入眠。
她背负了多少伤痛,他不感兴趣。他能做的只是让她好好睡上这一睡,有可能在他在竹溪镇的日子里,她都不会能睡个安稳觉。因为她即将面对的流言,在这落后的小镇里可不是所有女生都能经历的,落后的地方总是如此的。
莫回当年是不是就是因为流言,才对他升起依赖感和莫名的爱情?
而流言,真的在小镇上缓缓地流传着,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天,雨势终于稍稍停歇,空气清凉,倒也是不错的日子,男人们开始出门,做起耽误了几天的劳作,女人们则忙完家务事之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着。
这不,清澈的泉池边,几个妇人在洗菜,聊着镇上稀有的绯闻。
“听说,包子店张青那丫头在章先生来没几天就进了人家房间直到傍晚才出来呢。”一位妇女说着,将烂掉的菜叶摘下,扔进泉池里,任着枯黄的菜叶在泉池里飘荡,辗转了几下之后,顺着水流往水渠方向流去。
“这你都听谁说的?”另外的同伴转头问。
“张大嫂喽,她那天亲眼看到张青在大雨里等着章先生,两人说了几句就上楼了。你说,一对陌生的男女,在房间里待了六七个小时能干什么?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妇女说清流言的出处。
“不会吧?看章先生不像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他是咱镇上的大恩人,但是也不能因为他对咱们有恩,就能随便乱来吧?”
“说的也是,这次章先生只是来镇上看工程,碰上路坏了,才多逗留一段时间,但像他那样的人迟早会离开,到那时候张青可怎么办哦?”另一名面善的妇女说着。
“就是,说不定人家章先生还成家了,这张青贴上去算什么,不是自讨苦吃吗?你们说是不是这理儿啊?”
“她爬上人家章先生的床不就是图人家的钱吗?到时候章先生多给她点钱,就打发了,有钱人经常做这种事。”
“得,大家也别说了,要是让她老板听到了,气病了可就出大事儿了。她每天都差不多这时候来洗菜,咱还是赶紧走吧。”李嫂提起洗好的菜转身,菜篮跌落在地。
“你看看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哟,老板,你来了?我们洗好了,先走了。你慢慢洗啊!”妇人们纷纷吃了一惊,看到莫回苍白了脸,拳头紧紧握在身侧,菜洒落了一地。
张青……和他,怎么可能?
她咬着唇瓣,唇间泛起一股疼痛,鲜红的血沾上细白的牙齿,她也不松口,就这么直直咬着。
蓦地,她身形一顿,转身一腐一拐地跑回店里。留下一堆不知如何是好的妇女,大家互看了一眼,纷纷噤声,摇摇头,各自散去。
店里没有客人,只有张青一个人摆着棋盘,对着纷乱的棋局发着呆,没察觉到莫回的回来。
“为什么?”莫回问着,感觉全身所有的气血都涌上喉头,紧张得快窒息。
“老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生病了?”张青抬眼,看到莫回雪白的脸色,有些吃惊,伸手要探探莫回的额头。
“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莫回扭脸避开。
“谁啊?你说的是总裁大人?我没跟他在一起啊,他去镇外看工程去了。”张青一脸莫名其妙。
“你还装蒜!”莫回气极一挥手,扫过张青的满盘棋子。
“你干什么?我的棋子!你就算生气也讲点道理好不好?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嘛!”张青惊呼,连忙弯身捡起地上的散落的棋子。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知道现在镇里的人把你说得有多难听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去他的房里?”莫回追问,胸口起起伏伏。
乍听她们说的时候,她的胸口像千万把刀在肆无忌惮地翻搅着,痛彻心扉。为什么要是张青?为什么要是她?
为什么一想他们可能做的事情,她就心痛得无以复加?为什么她不能像他忘记她一样完全忘记他?为什么她听说他可能跟张青发生些亲密事情的时候,她会这么难受?
为什么!
闻言,张青找寻棋子的动作慢下来,眼神黯了黯,“我没有!”
张青否认,整个人趴在冰凉的地上,低头寻找被掀飞的棋子。
“那你为什么跑到他的房间里?难道镇上的人都是信口开河,胡说而已吗?”语气破碎不堪,却无人发现。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必要什么事都向所有人,也没必要向你解释!”张青气急,伸手进漆黑柜底,手碰触到光滑凉凉的东西,她急忙抓住,抽出手才发现只是一颗散落的玻璃球。
玻璃球破了一角,尖锐的玻璃渣子将她的手划伤,鲜血直流着,她却不管不顾,继续探手进柜底,仍是没有棋子的影儿。
她心底焦急起来,在地上趴得更低,脸颊也贴到脏污的地上。
还剩最后一颗!她的棋还缺最后一颗!
她脑子里只剩这句话,完全没注意听莫回在说什么。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莫回浑身颤抖着,看到张青竟然完全不理,反身将已经拾回的棋子再次洒到地上。
张青见状,气极了。
“你简直就不可理喻,我跟总裁大人在一起怎么了?我们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难道你想说我配不上他?这世界上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两情相悦,在一起不行吗?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合则聚,不合则散,为什么要让别人的世俗眼光来禁锢我的行为?还是你根本就是在嫉妒我!嫉妒总裁大人选择的是我!还是你没有勇气跟肖若辰离开镇上,就把所有的人都想成那样!”张青被莫回的举动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其实她对章凌硕根本就是一种感情寄托的情绪,她相信章凌硕也知道。可她无法跟莫回解释这种感觉。
“你……”莫回怔忡着,像晴天霹雳,一个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认知,让她眼前黑了一黑。
原来这一切不是流言,而是真实发生。
她不看跪地急切找东西的张青,幽幽转身走出店外。
男未婚,女未嫁,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两情相悦?!
呵,好一个两情相悦!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
她为什么这么心痛,为什么?
他不爱她,一直不爱她,他以前有别的女人,她知道,只是她习惯了掩耳盗铃;现在,他不认识她,也不爱她,他喜欢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张青,那么值得人爱的女孩儿,爽朗、活泼、热情、会照顾人,有什么不好?
很好,一切都很好。
莫回昏昏沉沉地走着,沿着小路渐渐走出小镇。
天,渐渐暗了。
竹溪镇外的回音崖下,荒草丛生,荆棘遍布,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时弱时强的风声在耳边呼呼回啸,有细细的雨丝,一点点飘到莫回的脸颊、身上,冷成一遍。
眼前是一片荒芫的景象,到处枝藤遍地,枯草漫野。借着黯淡的天色,莫回缓步走上石阶砌成的小道,穿过杂乱荒草,拨开荆棘,一步步向前走。
莫回定睛看着周围的景致。
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一不留神,手背便被荆棘刮出道道伤痕,光裸的脚踝也不能幸免,勾出一道道醒目的血痕。她开始疾步地走着,黑白分明的眸子燃起一抹期待,她望着前方,直至目光触及半山腰的凉亭,她整个人便像发了疯一般跑过去。
她只来过这里一次。
那是在一年前,她百无聊赖就一个人沿着小道上走着,在半山腰有个古朴的凉亭,在亭内可以看到小镇的全貌,美丽而宁静,却也有条小溪,让她只看一眼就会落荒而逃。
现在,她依然是害怕的,却有些期待,期待能再看到那条像疤痕一样蜷缩在小镇的边缘,提醒她那份被所有人摒弃在外的绝望一直在她的生命里持续着,从未离开过。
莫回迫切地跑进亭内,目光急切地望着那一抹清清浅浅的溪流,如她回忆里一样。
她心里终于有了短暂的平静,自从看到他之后,她的心跳,她的世界就一直是失序的状态。现在这抹溪水至少能提醒她,曾经她被他伤得有多重,她费尽了多少气力才可以勉强忘记他。不要他只是一出现就把她辛苦建立的世界搅成一团乱麻。
她来来回回地、反反复复地在凉亭里走着,像困兽在作最后无用的挣扎……
有时她绕了一圈,发觉自己又绕回了原点。就像是走入了一座巨大的迷宫,一弯又一弯,一道又一道,一折套着一折……折来折去,兜来转去,很容易就会迷失。越走越深,越走越远,却也越走越没有尽头。就像在无限悠远的岁月时空中穿梭,岁月里的记忆,总能穿越无限,不管走到哪里,始终都能记得起来……
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还是回到原点。
天,真的完全黑了,眼前的景物都被黑暗所覆盖,伸手不见五指。而她,依旧没有找到方向,她的心依旧烦乱。
冷风吹在身上,透过湿冷的衣服,冻入心肺,莫回瞪着已经黑成一遍的视野。
突然一抹亮光自身后划破黑暗,为她的世界带来光亮。
她急切转身,看着光芒射出的方向。看到一张温和、俊朗的面孔——是他。
莫回痴痴地看着亭外的男人,她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章凌硕?”声音卡在喉咙里,嘶哑无比。
这是梦吗?梦回那段追逐他脚步的时光,她总是期待他的目光能在身上停留片刻。现在他确实是在看她,却是全然陌生的目光。
“看来你不是真的讨厌我,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轻笑着,眉目舒展成很好看的状态。
他刚才见她一个人失神地走出镇外,担心她出事就跟了上来。结果她一路跌跌撞撞上了山,手上、腿上被划出无数伤痕也犹如不知,依然脚步不停地走着。他叫了数次,也没见她反应,只能跟在身后陪着她。
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牵动着他的心神?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会不安。看着她望向山下的风景像在找心里最后一份支柱,急切不已。
当他看到她的视线停留在山下远处的小溪上的时候,她的表情几乎是要哭出来,可是还是被她硬生生地阻下了要脱口而出的呜咽,忍得细白的颈项直冒青筋,也不露出半点泣音。
这个瘦削的女人,她像极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莫回没有回答,只是苦涩地扯了扯唇瓣。苦,再次蔓延全身,让她苦不堪言。
“这里的风景真美。”章凌硕舒缓地语调继续传来,目光却片刻不离莫回怔忡的模样,“不过我第一次遇到,看风景可以看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