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母亲开始带上琪年到离南风小镇不远的城市。在专业的学校里,进行旗袍设计与剪裁的进修。
周末班的两天,通常都赶着日常课程一个星期的进度。每周日晚上,因为来不及搭上回小镇的末班车,她们只能住在学校楼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周一清早再赶回去。
小房间的墙角处,总是堆着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扫帚,还有几把残缺不全的椅子。
不透风的小窗,一张宽大的绷板床占据大半个房间,在夜晚翻身的时候,甚至会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琪年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独自待在这间潮湿而阴冷的小房间里。
用棉被裹着身子,安静地看书,摘抄笔记。
她有时也会朝着凹凸破旧的墙面发愣,看着母亲练习设计的旗袍草图,在墙角堆积到一个个小小的新高度。
这些由灵感不断发酵,思绪加速新陈代谢,产生的大量成品图,一旦被时间无情的否决,也只会成为腐烂发霉的旧物。
她置于这样的空间,也有心闷,心乱的时候。
凌乱的感受,会越来越迅速地变成一个个自启式的疑问,再拉成许多长长的省略号。
最后,冗长而又沉重的敲打于心。
每一个断点处,都不是终结。而是对未知更深刻的迷离。
琪年有时会偷偷躲在教室后门打望,看着母亲单薄挺拔的背影。
从小到大,内心是深深以母亲为傲的,几乎带进一个孩童生命里所有的敬畏与膜拜。
在母亲上课的时候,琪年总会在外面的小操场,快步走上几圈。
黑色碎煤渣布满的路,踩起来会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当大口大口地呼吸凛冽的空气,贯通着喉咙,包裹住肺的感觉,像咽下过碎冰。
学校在临近放假之前,初雪,也迅速猛烈地到来。
一夜之间染白了整个大地,万物幻为同色。
打雪仗,自然成为课间最好的娱乐。
记得很小的时候,琪年就迷上了雪,喜欢它至纯至净的白。
五指紧握住,缓缓用力,手心有棱角的刺痛,直到触碰到的通透,化为柔顺的冰凉。
班上有个叫做Z的男孩。性格异常顽劣。
总喜欢把强力胶水涂在同学的椅子上,或是用装满水的瓶子堵在洗手间里。
和其他男孩打架,扯女生辫子,变着各种法子整人,并乐此不疲。
下雪时,他新想出的点子。是把雪带回教室,藏在桌肚里,再把它捏成坚实的冰块。
趁着大家不注意,放在女生的座位上,或者衣领里,屡试屡中。
不少女生,有的大呼小叫,窘态万分。有的忍气吞声,报告老师。
老师接到告状,照例被批评一顿的男孩也就作罢。
Z男孩在不停地被老师调换座位后,早已习以为常。习惯性马上就开始对附近的同学,开始新一轮肆无忌惮地捉弄。
他被调到琪年后座的第二天。
在某节作文课的中途,琪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笑声。紧接着感到一大块坚硬的冰,从领口处瞬间滑进自己的后背,贴着皮肤渗出阵阵湿润,有着极为不舒服的黏冷感。
她皱了皱眉,并不出声。
等到下课的时候,后背被塞进的冰块早已融化,灰色羽绒衣的部分完全浸透,形成了一大块难看的水渍。
琪年一言未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Z,便径直走出了教室。
很快,她赤裸着手,在雪地里堆出接近足球大小的雪球,耐心地把它拍的浑圆而结实。
当所有同学看着她手捧雪球,重新走进教室,空气也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Z男孩不断瞪大眼睛,原先挑衅的表情中,已多了几丝惶恐。
并不多做犹豫,琪年简单粗暴地,双手举起雪球,用力地朝Z的头顶砸去。
看着偌大的雪球,在男孩的头顶优美地散开,像极了一朵凋落破碎的莲花。
Z的脸逐渐憋得通红,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竟忍不住趴在桌上小声啜泣起来。
原本安静无声的教室,立马变得有些哄闹,夹杂各种小声地探讨,议论,甚至越来越大的笑声。
男孩的哭声,反而被迅速淹没,像水槽里无声无息地旋落下的一个小涡。
这件事过后。班上一些男女生,尤其是之前被Z欺负过的那些女生。变得对琪年不再那么疏远与敌对。
甚至,开始有意开始与她一起学习,玩耍。
琪年不推不拒。
只是和谁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依旧异常优异的成绩,只是这种优异,已经许久都无法让她的内心获得新的快感。
像一条搁浅的鱼,厌倦了海水的浸润,与滋泡。竟一心期待起沐浴阳光,期待在陆地上大口呼吸新鲜氧气。
所带有危险的美感,往往上瘾而又致命。
用自身的孤独画地为牢,隔绝着集体的一切热闹。
着了迷一样,执着于自身的成长。
她开始用近乎极端的方式,迫切地想要剥夺掉自己,原本属于孩童所有单纯的快乐。
春节的气氛随着年末不断推进。整座小镇,像刚开坛的老酒,在空气里逐渐散发出醇香浓厚的味道。
一场象征团圆,热闹的传统年度盛宴,给了亲人们之间再次相互亲近的理由。
每逢除夕之夜。热闹的是街边响耳的鞭炮,家家户户聚餐集会的趣聊畅谈。
冷清的除了落地后残留的烟花,似乎还有母亲和琪年的家。
琪年在放假前两天的时候,一向不错的身体,不知怎么的竟着了凉,甚至开始有些咳嗽。
这几天在家休息时,她一般都盖着小毛毯半躺在沙发上,将电视的节目开得比以往更大声,试图让房间装下多一些的声音与热闹。
偶尔也时不时透过门帘,看看在厨房独自忙碌的母亲。
今年的除夕。母亲准备得格外用心。全套的景德镇青花玲珑瓷碗,花式不一。
配合炝,焖,蒸,熘,拌,炖的技艺,做出了十道,象征着十全十美的菜。并温了一小壶自己精心酿造的金桔酒。
上餐的时候,母亲意外地准备了三副碗筷,三盏小酒杯。
并未说要等待谁,只是在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时,会不由地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事,脸上流露出些许期盼的神色。
看着墙上的时针嘀嘀嗒嗒地,走过一圈又一圈。母亲一直不断地给琪年夹菜。温柔地叮嘱她多吃点,自己却始终未动半分碗筷。
琪年坐在母亲旁边,乖巧地扒着饭,细嚼慢咽着。感冒期间,胃口不会太好。
她望着对面空出的位置,多出的碗筷,也有些微微入神。
金橘酒的口感酸涩清新,入口即化。舌头上每一处的细小味蕾,本能地捕捉着这桌丰盛的美味,融在口里,盛开成一朵朵好奇贪婪的花。
这顿年夜饭,因为某种不确定性的等待,变得异常缓慢而拖沓。
琪年许久不愿离席,反是母亲先起身收拾着碗筷,转身时自顾自地撂下一句话淡淡的话。
“倒凉了这一桌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