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斗转,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即1938年。
深秋的阳光很好,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骑匹白马过了大荣桥,照马屁股抽鞭,马儿甩首嘶鸣,踏着石板大道朝当年那“常家土楼”方向驰去。山势渐高,他勒马四望,但见四围田连阡陌,栋宇辉煌,濑溪河边那重檐翘角的“常氏祠堂”尤其醒目。更是心情急迫,催马扬鞭。
他驱马来到当年那“常家土楼”前时,滚鞍下马。
“常家土楼”早已消失,眼前是一座高三丈的大墓,四周云杉、杨槐、樟树、黄桷树环抱,隐约可见后山绿荫中的那座“跷脚土地菩萨”小庙。这大墓前立有高碑,碑文正中刻有:先妣大人宁徙,先考大人赵书林;右边刻有两位逝者的生卒年月时辰;左边刻有诸多后人的名字;碑的背面刻有“宁徙原籍福建”六个楷书大字。他知道,是后辈们为两位老人修建的这座合葬大墓,遂从马背上的背囊里取出香烛纸钱,到墓前跪拜:
“二位先祖,常乾铭回来了,来给二老人烧高香了……”
常乾铭乃宁徙的第八代长孙,刚从美国回来。他是常氏家族第二位出国留学的后人。同治十一年,洋务运动兴起,大清国向太平洋那边的美国派出了首批留学生,他爷爷便是其中之一。那年,他爷爷十七岁,那是中国首次由朝廷公派的留洋学生,开启了中国近代出国留学之先河,预示着森严的紫禁城大门要打开了。不想,却半途夭折,原定十五年的留学期限在第十个年头便戛然而止,朝廷急诏所有留美学生返回。回国后,他爷爷才得知内情,是因了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他也是十七岁去美留学的,这次是他自己要回国来。而今,日寇大举进犯中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愤怒至极,漂洋过海回到故土,决心抛头颅洒热血参加抗战。离开美国前,他那会汉语的美国同学艾菲为他举杯送行:“Mister 常,您的国家正在经历战火,您为啥偏要回去送死?”他说:“我是中国人,我有责任保卫我的家人保卫我的家园保卫我的国家,死而无憾。”艾菲遗憾:“您很聪明,老师很喜欢您,您应该留在美国。”他说:“我的国家我的先祖在召唤我了,我学的是机械专业,我要去家乡的兵工厂效力。”艾菲无奈摇头,她的先祖是法国人,雍正年间,她先祖的养父贝鲁格在中国当过传教士,听他说到先祖之事,就与他说起移民填川的事情。艾菲认为,从本质上讲,那是一场经济型移民运动,从家族角度入手研究很有意思,因为,中国人的家庭观念重。可以说,家庭是中国社会的细胞,家族是中国社会的基础。他颔首感叹,如果没有这长达百年的百万移民填川,伤痕累累的四川是难以复苏的,是难以五方杂处、融合归一的。乾隆四十一年时,四川的人口已经接近千万,是明朝万历六年四川人口三百一十余万的三倍多。那场移民填川运动的移民之多地域之广是史无前例的,它的意义在于重建了四川这个泱泱大省。艾菲不置可否,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您们当年的皇帝定的规矩。所以,您那移民四川的先祖宁徙,她所圈的土地都是皇帝的,都是由皇帝委派的王臣管理的。是吗?”他答:“Yes。”艾菲说:“美国也搞西部大移民,却是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他喝香槟酒:“您知道得不少。”艾菲说:“您我都是移民的后代,您知道的,我一直在研究中西方的移民文化,一直在研究中国的那位伟大的移民母亲宁徙。”他点头:“希望早日看到您的研究成果。”艾菲笑:“您会看到的。”
他乘船回到上海前,上海已经沦陷。思乡心切的他随了西行的难民经陆路、水路辗转到达湖北宜昌。宜昌小城满目疮痍,白发的老者、待哺的幼童、满身血垢的伤兵挤满大街小巷。武汉也已陷落,第33集团军张自忠部退向汉水设防,艰难地阻击西犯的日军。宜昌码头的船只超负荷运转,却难以运走积压的大批难民、伤兵和堆积如山的物资。他着急又愤慨,怒骂,狗日的小日本,搞经济入侵搞领土扩张,吞我中国之心不死。哼,妄想!我中华民族不可欺,我中国人是有铮铮铁骨的!是的,中国人是有铮铮铁骨的,就在他一筹莫展担心会在宜昌小城等死之时,民生公司的卢作孚坐镇指挥了英雄的宜昌大撤退,为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留下了永载史册的辉煌战绩。他才得以登船返川。轮船西上的途中,挤坐在人堆里的他感慨万千,想着他家先祖移民进川和此次的难民入川,他家先祖移民进川有遭人迫害之因,是为家仇;而他的跟随难民入川却是日寇入侵所致,此乃国恨!
常乾铭焚香烧纸毕,起身去牵马,一个高挑素雅的白衣少女与他擦肩而过。少女将手中的一束白花恭送墓前,双手合十,虔诚祷告。常乾铭想,她定是哪位叔伯或是亲戚的后代,欲问又止,男女授受不亲。又自笑,美国可不讲究这些。过去牵了马走,他还要去“常氏祠堂”焚香祭祖。
“乾铭哥,等等!”少女跟上来。
“你是谁?”
“我是宣道欣,小时候你常逗我玩。”
他想起来,她是他先祖宁徙的仇家宣贵昌的后人,老辈子的恩仇早已化解。出国前,他很喜欢邻居家的这个宣道欣小姑娘,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宣姑娘,你长得好高好俊了。”宣道欣笑,露出两个酒窝:“乾铭哥,我妈妈说看见你骑匹白马来这里了,我就跟了来……”
二人说着下山,常乾铭感叹早先的万灵寨如今的万灵镇又有变化。
“乾铭哥,你咋有马不骑?”
“我骑马你咋办?”
宣道欣不回答,纵身上马:“乾铭哥,你上来。”
常乾铭很想上马,又犹豫:“这……”
宣道欣吃吃笑:“你这美国的留学生,还不如我这在重庆大学读书的女学生大方。你忘了,你当年还背我过河。”
常乾铭胆子大了,翻身上马,从宣道欣头上牵过马缰,催马下山。
“乾铭哥,听说你在美国有个相好,叫艾菲?”
“哪个说的?”
“你莫管,总之是好事传千里。”
“咳,这是误传,艾菲是我同学。”
“但愿。”
有宣道欣陪同,时间过得快,常乾铭并未催马,不觉来到濑溪河北岸的万灵镇,下马牵了马走。如今这万灵镇四围有不高的城墙和小城门,主城门“恒生门”上刻有“万灵镇”字样,遒劲的字体和古旧的城墙诉说着这镇子的沧桑往事。“狮子门”、“太平门”是侧门,“日月门”临河。此城乃嘉庆五年修筑,是当地绅士、乡民为防川东白莲教起义的战火而建。镇内那唯一的老街改名为了河街,那条弯拐、狭长、陡峭的清石板梯道还保持着旧有风貌,泛着青光。街道两旁翻修过的房屋和吊脚楼多是明清建筑,大青砖、小青瓦、穿斗墙、长板门、木板墙、镶板窗、格子窗、抬梁柱、挑檐廊在日光下放亮。街上商贾云集,灯红酒绿。有座石墙高屋的墙基上刻有与重庆府那“湖广会馆”一样的四个字,他知道,这是他先祖宁徙等人募钱修建的会馆。街上的“小荣夏布庄”、“小荣丝绸铺”、“赵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孙家船帮”、“沁芳阁”、“生化堂”、“喻门旅馆”、“雷氏饭庄”、“敖氏商号”、“小雅钱庄”、“乔大食店”、“马麻元”、“罗蒸菜”、“王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铺餐馆挨一接二。店内店外的人好多,人声嘈杂。他看得出来,这些人里有做布匹丝绸买卖的,有做银钱生意的,有做水上活路的,有做苦力的,有乡下人,也有官员、职员、地头蛇和袍哥大爷。那“十八梯”街边的楼屋大红灯笼高挂,临街的楼窗口探着妓女涂脂抹粉的脸,传出来笑骂声和轻歌声。“一壶春”、“品茗轩”两家茶馆的茶客不少,喝茶、抽烟、摆龙门阵、听说书人拍案说书。说书人讲的是宁徙老人的传奇故事。他住步倾听,直到说书人讲完才抬步走。宣道欣一直伴在他身边。他俩走过“赵家大院”,就看见了那座白墙黑瓦、硬山屋顶、烽火墙兜、重檐翘角、古朴典雅的“常氏祠堂”。这串架穿斗、雕梁画栋、刻石描金的祠堂左右对称,天人合一。宣道欣要跟他一起去祠堂上香,他同意。早有管事恭迎上来:“小少爷,您来了!”吩咐下人接过白马去喂料,陪同他俩进了大门,走过四方天井,登石阶进到正堂。
正堂里,烛火点点,香烟缭绕。
正首高悬宁徙老人的画像,画像下是她的牌位。两厢有赵书林、常维翰夫妇和他们后代的画像、牌位。赵书林、常维翰病逝,都先于宁徙过世。赵氏族长不允许赵书林的画像和牌位进入“赵氏祠堂”。
宣道欣是第一次进入“常氏祠堂”,看见了案桌上的“常氏族谱”,饶有兴趣地翻阅。这土纸印刷的线装刻本的书边发毛,天头地角印有外粗内细的线条组成的边框,折页上部的顶框处印有鱼口。每页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刻工精细,字迹清晰:“常维翰配宁徙,离闽填川失散,宁氏嫁赵家,其后夫上门……”她看了一阵,发现常乾铭不在身边,他已去了宁徙的牌位前焚香祭奠,就放下族谱跟了过去。宁徙的牌位前香烟袅袅,她也恭敬地焚香祭奠。
二人出正堂后,宣道欣感叹:“宁徙老人了不起,是个世间少有杰出女人。”常乾铭点头:“我这先祖,她其实就是个远行万里来川置业的凡人。”宣道欣说:“她可不凡,她勇善为人,不自私不自怜不自卑不自馁,她是个非凡之人。她承担了男人也难以承担的太多责任,遭受了不可想象的人生磨难。我听说过她勇闯火海之事……”
常乾铭听着,胸涌大波,眼噙热泪。熊熊的烈火在他眼前闪现,“呼呼”的火啸声刀枪声哀号声在他耳际回响。
乾隆三十七年的那个暮春夜,彤云密布,夜风呼啸,铜鼓山的大股土匪袭击了“常家土楼”。匪首叫郭奎,他是死去的土匪头子郭兴的儿子,是来为父亲郭兴、大伯父孙亮和大伯母玉霞报仇雪恨的,扬言誓捉富婆宁徙,砍她人头祭祖。宁徙指挥家丁抵抗,吩咐老憨带领家中老小从地道去后山煤窑躲避,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许出来。家丁势单力薄,被打散。郭奎为没有抓住宁徙而恼怒,率喽啰搜遍土楼内外没找到一个人。他气急败坏:“宁婆子,你跑不脱!”指挥喽啰用火把点燃了“常家土楼”,将其付之一炬。
第二天,得知消息的常光圣夫妇和在重庆经商的常光莲、常光柳夫妇匆匆赶来,面对大片瓦砾和三个家丁的尸体号啕。没有母亲的踪影,常光圣心惊肉跳,母亲啊,您老可别……母亲曾对他兄妹说过,“常家土楼”来之不易,是座具有巴蜀与闽西风情的独有建筑,千万要保护好,尤其要防火防盗,让其流传后世。还说,她要与“土楼”共存亡。立即招呼众人刨挖瓦砾,希望找到母亲遗骸,渴望母亲还在人世。他哭喊着刨挖,手指甲刨出血来。衣襟褴褛的大管家老憨蹒跚走来,跪到瓦砾前伏地痛哭,声彻四野:“终天之憾哪!老夫人,您已经进到后山的窑洞里了啊,您咋偏要独自出窑洞啊,咋偏要往火海里扑啊,老夫人呃,您不该呀……”
老憨带领全家老小从地道逃出后,躲进了后山那“跷脚土地菩萨”小庙附近的煤窑里。他不放心老夫人,独自赶回,遇见逃散的家丁护送宁徙走来,大喜,带了他们去煤窑躲避。宁徙说:“家中的什物随便他们抢,只要人在就好。”老憨说:“一家大小都在。”宁徙松口气,寻看家丁:“还好,家丁们也都不缺。”老憨点头:“我这就派人去搬救兵。”宁徙摇头:“来不及了,土匪抢了东西就会跑的。都别出去,否则,会引回土匪来的。我再说一遍,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出这窑洞。老憨,你再清点一下,可别漏了哪个。”说着,泪水飞洒,“宗文,我的可怜可悲的长孙儿……”独自走出窑洞。老憨又清点了一遍人数,都在。不见老夫人回来,跟出窑洞,洞外一片漆黑。他低声呼唤:“老夫人……”没有回音,他急了,担心不已,四处寻找,低声哭唤:“老夫人,老夫人,您在哪里……”转过那道山脊,走过后山瀑布和“跷脚土地菩萨”小庙,看见“常家土楼”方向起火了,烧红了半边天,大惊失色,“塌天之祸呀!老夫人,您可千万别……”快步下山。他赶到被熊熊烈火噬咬的“常家土楼”前时,看见宁徙闯进了火海里。他厉声号啕,朝火海里扑,要与老夫人共存亡,被跟来的三个家丁死死拽住。痛不欲生的他悲怆呼号:“快救火,快救老夫人,快呀……”三个家丁死拽住他,落泪看着老夫人消失在火海里。烈火爆鸣,山风呐呐。土匪二头目带人杀了回马枪,三个家丁怒号拼杀,全被砍死。老憨没有抵抗,浊泪满面,他要活着面见郭奎,向他道明实情。他早就知道,郭兴没有后代,郭奎就是常宗文。这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账,竟然害死了他的亲奶奶!桃子已经病故,无牵无挂的他要去与郭奎拼命。他对土匪二头目说,宁徙藏在一处,须面见郭奎才说。土匪二头目踢他打他,他都不说。土匪二头目拿他没法,就捆他到马背上,去追赶带领其他土匪返回铜鼓山的郭奎,直追到铜鼓山的土匪山寨。老憨见到郭奎后,哭诉宁徙已亡,诉说郭奎身世,却被土匪二头目插话,说他胡言乱语。抢了无数钱财的郭奎已喝得烂醉,喝道:“将,将这个胡说八道的老,老混蛋,砍,砍了!”土匪二头目挥刀。“慢!先,先莫杀他。”郭奎喊,“老头儿,你,你回去,去给我传话,给你们常,常家那个在,在省里做大官的常光儒传话,老子要,要与他一决雌雄,要取他的人头,祭,祭祖!”老憨被驱赶下山寨,他泪湿衣衫,雇了马车赶回。
听了老憨的诉说,人们哭声一片。连后山那“跷脚土地菩萨”都哭了,人们发现,那土地菩萨的面颊上有两道泪痕般的痕迹。常光圣挥泪带领众人继续刨挖瓦砾,渴盼找到母亲的遗骸。
“爷爷,祖婆婆在那边睡觉!”常光圣那五岁的小孙儿跑来说。
常光圣赶紧拉了小孙儿走,让他带路。众人都跟去。走至后山赵书林老人的墓前,常光圣见衣襟烧烂满面黑灰的母亲大人倒卧在坟头,怀里紧搂着那个檀木匣子。常光圣知道,那是继父赵书林送给母亲的结婚饰物,匣子里装有母亲珍爱的那对翡翠玉镯。常光圣扑倒母亲身边哭喊:“妈妈,母亲大人,您醒醒,醒醒呀……”常光莲急扪母亲鼻头,有气息,哭喊:“妈妈是昏迷了,快抬她去万灵寨!”老憨悲喜交加,老泪横流:“我的老夫人呀,您不会走,不会的,您是老夫人呢!”常光圣、常光莲、常光柳和老憨等人急抬了宁徙去万灵寨街上的“生化堂”,那店门挂有“发广大慈悲救人救世”的匾牌,店里的老郎中乃明代宫廷御医的后代。经了老郎中的救治,宁徙苏醒过来。老郎中说,她是因惊怒、疲劳而昏迷的,没有内伤,无有大碍。众人皆喜。常光圣姐弟重金酬谢了老郎中,将母亲大人抬至街上的“赵家大院”养息,老管家吴德贵殷情侍候。这里也是母亲大人的家,继父病故后,母亲就是这大院的掌门人。母亲不时来这里居住,多数时候住在“常家土楼”,那土楼是她来川的心血结晶。如今那里只残留一堆瓦砾,没法住人。
宁徙缓解过来后,守护她的光圣、光莲、光柳都埋怨她老人家不该往火海里闯,好危险啊。宁徙也是后怕,叹道:“孩子们,妈妈是不会就这么走了的。是的,土楼被烧了,妈妈心痛得很,可人在就好。我是对老憨说过,家中的什物随便他们抢,只要人在就好。可是,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匣子,好是着急!”从枕头下取出那个檀木匣子来,“这匣子妈是一定要枪出来的,它是你们继父拼死从土匪手里夺回来的啊!妈这一辈子实在是太苦太难太累了,妈曾经都有过离开这个人世的念头,可妈还是挺过来了。因为啥,因为妈妈舍不得你们爷爷,舍不得你们这些后人,舍不得你们的生父和继父。你们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应该知道爱的。这爱呢,是可以给人信心、勇气和力量的。你们的继父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他苦等了我好多年,因为有他,我的信心、勇气和力量更足,妈妈的晚年是幸福的。他走后,妈妈好伤心,时常打开这匣子来看。”打开檀木匣子,取出那对翡翠玉镯,“看着这对翡翠玉镯,妈妈的心就得到慰藉。是的,家里的其他什物都可以没有,都是可以再添置。可是,你们继父送给我的这饰物却是断不能没了的,所以妈妈要冒死从火海里抢回来。也是菩萨保佑呢,妈从火海的缝隙里闯了进去,也还有大火没有烧到的地处。楼屋垮塌了,妈寻到了那张毁坏的鸳鸯大床,终于看见了这匣子,我当时就喊,书林,谢谢你,谢谢你的护佑,我找到它了!夫君,有这匣子在就如同你在,你还得保佑我活着出去,晚辈们着急呢!书林他一定听到了,保佑我从火海的缝隙里逃了出来。我立即就去了后山他的坟头,搂抱这匣子向他诉说。妈妈激怒、伤心也庆幸啊,后来就不醒人事了……”姐弟们听了憾哭,从此不让母亲大人去“常家土楼”那瓦砾处,怕她触景伤感。他们商量好了,待母亲大人百年后,就在那里修建一座合葬母亲和继父的大墓。
不久,皮有贵老人冒死摸进了铜鼓山,没有被土匪二头目发现。他听老憨说过,定是郭兴对二头目有过交代,不让郭奎知道他的真实身世。他是夜里摸到郭奎住屋里的,当时郭奎正与他夫人共眠。皮有贵对郭奎说了真情,郭奎不信,抽刀要杀他,被他夫人劝住。皮有贵喝道:“郭奎,常宗文!我是与你养父郭兴共事过的你的老辈子,我对天发誓,老子说的全是真话,否则我会被天打五雷轰的!咳,也怪不得你,你当时还不知事。那郭兴我最是了解,他是个心毒手辣之人,我晓得,他给你灌输了不少。可你知道吗,郭兴他荒淫无度,早年就患有花柳病,他是不能生育的!”郭奎夫人听着,疑惑点头,接话说:“是呢,有次公婆吵架,我偷听见婆婆骂公公,说他乱搞女人,搞得竟然绝后。”郭奎锁眉:“真的,你咋从没有对我说过。”郭奎夫人说:“这种事我咋敢乱说。”
那之后,郭奎化装摸进了万灵寨,四下里打探,得知郭兴确实在“常家土楼”掳走了才只一岁的常宗文,扬言这小崽儿我留下了,十九年后老子要让他为我和大哥大嫂报仇,要让他成为威震一方的山大王。他终于信了,回山寨后,带了夫人出走,恢复了常宗文的本名。他夫妇偷偷去了万灵寨的“赵家大院”门前跪拜泣罪。生下大儿子后,偷偷送到了“赵家大院”的大门内,留下封悔过信:“尊敬的奶奶大人,此乃您不孝罪孙常宗文的亲生长子,跪求奶奶收留,为其取名并抚养成人。过去的郭奎已亡,活着的常宗文也已经死了,他万般愧对奶奶大人,特送回小儿赎罪,他是常家的长重孙儿……”宁徙见到这长重孙儿后,大悲大喜,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对其倍加疼爱。又让老憨派人四处打探常宗文夫妇的下落,却一直未果,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宁徙老人那长重孙儿就是常乾铭的先祖常耀川,是宁徙老人为其取的名字。“常氏祠堂”里还是设了常耀川之父常宗文的牌位,却没有其画像。
宁徙老人高寿八十一岁,无疾而终。
那日,身板依旧硬朗的她拎了香烛纸钱,走出“赵家大院”,在万灵寨街上的“王艾粑”店买了块她喜欢的艾粑,边吃走边,与遇见的乡邻招呼寒暄说笑。她走出了万灵寨,走到了濑溪河边,登上了大荣桥。过桥后,往小荣村走,直走到那后山上。开先,有老憨陪同她来,老憨先她而去了,她就独自来。她给葬在后山的书林、马翼、老憨和桃子上了坟,到“跷脚土地菩萨”小庙前焚香烧纸祭拜,之后,才去到“常家土楼”那瓦砾前伫立,默默念叨。光圣、光莲、光柳已对她说了,要在这里为百年后的她和已故的继父修建合葬墓,说是修合葬墓是她的叮嘱,也是继父的遗愿。她应承了。她原是想在这里重建“常家土楼”的,又想,“赵家大院”已经够住了,自己已是赵家的人,上年岁了,住在街上也方便照看赵常两家的铺子。还想,可怜没能进入赵氏祖坟的书林的遗体还埋在后山上,她终究要与他在一起的,合葬在这里最好不过,苦等她多年又先她而去的他应该有个好的归宿了。她来过这里多次了,晚辈们都知道,都为她的深情、执著而感动。晚辈们已在这四周载了云杉、杨槐、樟树、黄桷树,树子高了,树叶在山风里“唰唰”响,仿佛在诉说这里发生的往事。她爱听这树叶的“唰唰”声,与之念叨。她站累了时,就依坐在黄桷树下歇息。那日回家后的晚饭,她依旧吃了老大的一碗麻辣面条,喝了药酒,给晚辈们讲故事,乐呵呵地。晚辈们说她饭量大,精神气色都好。她说,是呢,我要活到一百岁呢,呵呵!
那日夜里,她搂抱长重孙儿常耀川睡,睡得好香。
次日早晨,丫环进屋来,推开屋窗,晨辉扑进屋里,带进来大自然的清香。屋窗外,草木葳蕤,燕雀翻飞,濑溪河水“哗哗”流淌。“老夫人,咋还不起来啊,早饭都冷了。”丫环知道,老夫人一向早起,起来后就去万灵寨街上、濑溪河边和大荣桥上走动,之后,才回屋吃早饭。她没见老夫人回答,就笑着去到床边,捏老人身边的睡得香甜的常耀川的小脸蛋,推老夫人,才发现老人一动不动,已经没有了气息。
老人走了。
在省城做大官的长子常光儒赶了回来,带领常光圣、常光莲、常光柳等全家老小向老人的遗体跪拜、泣别:“人可以跪天,人可以跪地,天地间最该跪的是母亲大人您啊……”遵照宁徙、赵书林两位老人的遗嘱,晚辈们在“常家土楼”遗址处修建了合葬大墓,择吉日将葬在后山的赵书林的棺木移来与宁徙的棺木合葬,举行了隆重的合葬大礼。
宣道欣看常乾铭:“乾铭哥,你咋哭了?”
常乾铭抹去泪水:“我想起了好远的事情。”朝祠堂外走。
二人走出祠堂后,沿河街走不多远,出了狭小的“日月门”,悠悠的濑溪河水、耀眼的白银石滩、奇特的大荣石桥展现眼前。
宣道欣又问起艾菲来,问她美不美,他俩啷个相处的等等。常乾铭说:“你小姑娘家家的,咋老问艾菲?”宣道欣撅嘴:“人家是大学生是大姑娘了,我就要问,呃,你俩吵过架吧?”常乾铭点头:“吵过。”宣道欣急问:“为啥?是他们西方人说的感情不和?”常乾铭说:“说啥呀,啥感情不和的,我俩是同学,是为了一句话争吵。”“一句啥子话?”“她说我们中国死了。”“她乱说!”“我很生气,回她道,我先祖宁徙老人说过,中国是睡着了,她醒来就厉害。”“对头,我们老师也说过这意思。你该吵她。嘻嘻,你俩就不来往了?”常乾铭笑:“走吧,大姑娘。”
二人转悠,不觉走到大荣桥北桥头的水码头。早先冷清的这里如今热闹,河里木舟行驶,码头船桅林立。岸边有不少的客栈、店铺和货仓,小贩的叫卖声不断。可见大荣桥下的白银石滩,可见临河的万灵镇和镇上那维修过的“赵家大院”、“常氏祠堂”、前山白塔。常乾铭扫视眼前的一切,走上了大荣桥,对宣道欣说起早先发生在这里的风雨往事,都好感叹。
二人过桥后,沿了南桥头的林荫道走。
有群人在一棵桂树下围观下象棋。
“给你说,如今万灵镇的姓氏多。”下棋的老翁说,走了步棋。“呃,第一大姓是哪家?”下棋的胡子男人问,走棋。“是常家,都晓得的!”老翁说。常乾铭来了兴趣,住步听。宣道欣紧依他身边。胡子男人问:“第二大姓呢?”老翁看棋盘:“是赵家。”举棋不定。胡子男人追问:“往后呢?”老翁走棋,不看棋盘了,如数家珍:“往后是宣家,还有敖、喻、雷、罗、乔、傅、孙、焦、马……”“将!”胡子男人“啪”地落下棋子,“哈哈,死着,来二盘!”老翁回过神来:“呃,不行不行,悔一步!”胡子男人说:“落地粘灰,下棋无悔。”老翁生气了:“你娃扭着姓氏问,却是在暗度陈仓,不得行,这棋非悔不可!”二人争执,围观者哄笑。宣道欣也笑。常乾铭摇头苦笑,长叹口气,沿了临河的小路走。
宣道欣跟上:“乾铭哥,你啷个又叹气?”
常乾铭说:“我为我先祖宁徙老辈子悲哀,她和她父亲宁德功都为万灵寨和荣昌县的复苏做了许多好事大事,可而今的万灵镇却没有一个姓宁的后人。”又说起宁徙老人来。
宣道欣听着,被深深吸引,有的事她听说过,有的还是第一次知晓。在常乾铭的讲述中,她眼前闪现出刚才翻阅的“常氏族谱”,那些凝固在族谱上的枯燥文字此时里灵性活现,无声地诉说着过去见证着历史。她由衷感叹:“宁徙老人做的那些其实是很平常的却又是轰轰烈烈的事情真的感人,宁氏才应该是这里的第一大姓。我粗翻你家那‘常氏族谱’就发现,里面有不少关于她老人家的记载。可是呢,这个世界是你们男人的世界,族谱里也只是对父系家族的记录。而宁徙老人,她才是‘常氏族谱’里的主角。”
常乾铭点头:“她本来就是主角,没有她老人家就没有这‘常氏族谱’,她老人家是得载入史册的。”
二人沿河漫步,说不完的话,竟走进了濑溪河下游的荣昌县城里。
城里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路过县城那条热闹的中大街时,看见了相隔不远的“常氏商号”、“富康银行”、“盛才布庄”。宣道欣对常乾铭说,“富康银行”的老板是她爸爸,故意问,“常氏商号”的老板是哪个?常乾铭说,是他爸爸。宣道欣就拍手笑,说真好。
常乾铭要送她去她爸爸的银行,她不去,要他请她吃饭。他就领她去了“荣顺酒家”楼上的包厢。包厢楼窗外,可见林立的店铺和来往的行人,可见远处的绕城流过的濑溪河和水上行舟,河岸林木葱郁,白鹭飞舞。常乾铭要了荣昌米酒,点了荣昌美食卤白鹅、羊肉汤、豆豉鱼、猪油泡粑、黄凉粉、铺盖面和母猪壳。他俩都晓得,母猪壳是万灵镇的一道名菜,是用濑溪河里的桂鱼做的,吃来香软可口。两个年轻人喝酒吃菜说话,楼窗下传来朗朗的儿歌声:
大姨嫁陕二姨苏,
大嫂江西二嫂湖,
戚友初逢问原籍,
现无十世老成都。
常乾铭听着,会心地笑:“孩童们唱的是那首《竹枝词》。”宣道欣也笑:“唱的是移民的事情。呃,你家先祖移民好早,算是‘插茅秆花的’呢。”常乾铭说:“算是吧。不过,我家先祖插的不是茅秆花,插的是树枝。”宣道欣说:“都一样。”常乾铭说:“对了,你们宣家也是外来户。”宣道欣说:“我家先祖是捐官过来的,算了,不说这些。来,喝酒,我敬你!”与常乾铭碰杯。
霞光投进窗来,俩人才发现时已黄昏,都到窗边看晚霞。
衔山的夕阳把山峦和西天烧红,拉丝云从西天往这边伸展,由血红而橘红而金黄,到他俩头顶上时则是银白色了。宣道欣说:“吉兆!”常乾铭问:“啥吉兆?”宣道欣说:“血红的夕阳预示窗前这俩人的后福不浅。”常乾铭笑:“那拉丝云又说明啥?”宣道欣说:“那拉丝云起自太阳,是带来福运的,到这边时成了金黄色和银白色,预示着黄金白银,所以说后福不浅。”常乾铭看宣道欣:“你呀,胡乱解释。”宣道欣嘻嘻笑:“人家还有其他的解释呢。”常乾铭笑:“说说看。”宣道欣看天,说:“那拉丝云呢,是要,是要把这俩人拉到一起。”两颊绯红。常乾铭的脸也红,心怦怦跳,挨了宣道欣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