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
白翰难得放半天假,躺在大树叉上望星星,寻思着明儿去明镜司的路上,顺便给他家哥哥带点王家铺子的蜜饯。
专挑大块的,甜的,槐花味儿的……他哥从小爱吃,吃完之后大半天,那张铁脸上也能有丝笑容。
省的整天对他吆五喝六,心脏病都快被吓出来了。
正想得出神,白翰只觉胯下一凉,急忙看去,只见一把匕首插在两腿中间的……树干上。
白翰吓出一身冷汗,接着听见褚灵儿的声音。
“你快下来!”
“啊?”
“苏婉婉不见了!”
糟糕!白翰本来想发火,听到这句话,火气生生给吓没了。
今天殿下离开前专门吩咐过,要他们俩看好苏婉婉。但两个人看一个人,多浪费。二人一合计,决定轮流看守:褚灵儿看上半夜,白翰看下半夜。
可没想到,苏婉婉一个身上有伤的,竟在褚灵儿眼皮底下溜走了。
白翰赶紧起身,和褚灵儿去找白昭。
白昭刚从明镜司回来,听他们把事情说了,寻思片刻,让他们安心。
“哥你别逗我们玩儿了!”白翰满脸写着焦急,“要是苏婉婉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一尸两命,殿下不把我劈了才怪!”
“哼,好个一尸两命。”白昭冷笑一声,转身回了房,不再理会弟弟。
他心里隐约觉着,苏婉婉是被殿下叫走了。
明天是审判左相的日子。
每次审判犯人之前,殿下都会消失大半个晚上。
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那是殿下对所有人保守的秘密。
想到这儿,白昭非常感慨。
他是殿下最信任的人。殿下的事情,如果他都不知道,那就绝不会有别人知道。可现在,苏婉婉竟然知道了殿下最不愿示人的秘密。
白昭想不通,为何这舞娘出现区区一个月,殿下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甚至殿下愿意交出玺印,授人以柄,将四年的布局毁于一旦,也要救她。
殿下不是没有心吗?
还是,殿下有着更庞大的布局,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暂时没看出亲密背后的陷阱?
……
栖凤宫。
宫墙外已有蝉依稀鸣叫,星星点点三两声,像是为夏夜歌会的排练。
墙内,蝉鸣忽然不见,死寂得如同十六年前,某个凄冷的夜。
赫连明睿站在院子中央。
无月的夜晚,脚下没有影子,人就更显得孤独。
他打量栖凤宫的院子,发现不如记忆中那么空旷巨大。
也许是满园杂草填塞了寂寥。
也许是他长大了。
他从门口走到正殿,一共一百二十九步。
十六年前,他七岁,步子小,数了三百九十步。
他还记得他数步子的时候,母后站在台阶上望着他,温暖地笑。为了这笑容,他用脚步丈量了栖凤宫的每一个地方。
每个数字他都记得清楚。这过目不忘的本领,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
每每他背诗文给她听,她总是说“睿儿真厉害”,笑着往他小小的手心里,放一块冬瓜蜜饯。
甜味化开在他嘴里,随着时间渐渐变淡,变苦。
直到有天他发现,所有糖在口中,都不能让他感到甜,反而像是某个不断撕扯他味蕾的幽灵,反复提醒着他,她倾城的微笑永远留在了十六年前那个春天。
从此,他远远避开带甜味的东西。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漫长的征伐中,不致坠入回忆的深渊。
“殿下。”
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伯。”他冲来者点头。
那是个老太监,皱纹横生,衣着陈旧,蓝袍子洗得看不出颜色。黑夜里从坍塌的侧殿走出,仿如这荒废冷宫中的古老鬼魂。
老太监给他行过礼,安静站在一旁。
“我快成功了。”良久,赫连明睿轻声说。
老太监点点头,不说话。
“不过遇到些麻烦事情。”他看着脚下那条路,“除掉最后两个人,要比预料的迟些。”
路被深草掩盖,夜色昏沉,他看不出它通向何方。
“我已时日无多。叶孟奇说,我还有不到一年好活。”
“殿下定能长命百岁。”老太监沉默片刻,向年轻的统治者俯身而跪。在他看来,没什么能比这卑微的动作更能表达诚意。
“你总是这么说。”赫连明睿笑了。
他看向夜空深处。她曾告诉过他,每一颗星辰,代表地上的一个人。当星辰陨落,那人便倏然而逝。
属于他的是哪一颗?他寻了十多年,依然毫无头绪。
或许早在十六年前那个夜晚,便陨落了。从那一刻起,除了为她复仇,他的生命便再无意义。
而现在,似乎连这唯一的意义,他都无法完成。
他声音有些颤抖。
“陈伯,要是我做不到,她会怨我么?”
老太监摇头。
“娘娘最希望殿下幸福。”
“呵,幸福……”
赫连明睿站在黑暗里,如同一尊冰冷而美丽的神祗,俯视那跪拜在地的人。
说的不错。
但自从他踏上这条路,有些东西便与他永远无关了。
良久他轻轻一笑,闭上眼睛。
“我已不奢望这种东西。”
……
宁庆宫偏殿。
烛火幽幽。两位宫女布好了宵夜,躬身退出,将殿门带上。临走前她们不忘悄悄看眼殿中那位英俊的皇子。
他坐在侧位,恭敬地为太后斟茶。
太后懒懒靠在榻上,看着手中的绢书。岁月让她生了白发,却抹不去眼中的严厉。
良久,她布满皱纹的眼角勾起一丝笑纹。
“苍儿,你的手段真叫哀家害怕。”
“皇祖母说笑了。”赫连辰苍双手捧着茶盏,奉到太后跟前。
太后接过喝了一口,定定看着她的长孙。烛光昏暗,在她脸上投下一抹阴影。皱纹挤压在一起,她的笑容竟显得有三分可怕。
“你就这样置左相于不顾?他好歹是哀家的从兄,你的族外祖父。”太后的声音冷静无比,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血缘关系的事实,而非表达对亲人的感情。
赫连辰苍目光忽而一暗,旋即恢复平静。
“孙儿的亲人,只有皇祖母而已。”他抬起紫砂壶将茶水斟满,手指不明显地抖了抖。
“虽是哀家亲手带大你,你也不可如此说。教闲人听见,传到你父皇耳朵里去,你可怎么自处?”
太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赫连辰苍立刻起身跪在地上,身体匍匐,像是一尊高贵的神像掉落在泥土里,瞬间变得卑微而谨慎。
“孙儿知错。”
“越是这种关头,越要小心。哀家培养你那么多年,可不希望看见你败给那个野种。”太后抿了口茶,语气平淡无波,眸中却露出分明毒意。
赫连辰苍不动声色笑了笑。
“孙儿明白。皇祖母放心。”
“罢了。”太后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救不救左相,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哀家乏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是,皇祖母好生歇息。”赫连辰苍站起来,正欲退出,太后指着桌上一个精致乌木盒子道,“太子的玺印,你拿去。”
赫连辰苍没有动。太后笑道,“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
房梁上,最幽深的暗处趴着一个小女子,注视着这一切。
看到盒子,她眼睛蓦地亮了。
目送赫连辰苍拿着匣子出去,趁几个宫女进来的当儿,她悄悄溜出殿门,远远跟在赫连辰苍后面。
无月的黑夜里,他们绕过两道宫墙。
巷子两侧灯笼昏暗,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长巷尽头,赫连辰苍停住脚步,平静地对空气说道:
“什么人?出来。”
藏身于阴影之中的苏芷,暗暗摇头。
啧,竟然被发现了。
事不宜迟。
她轻轻走到他身后,正欲动手。赫连辰苍突然转身,避开她的锁喉攻击,退到两尺远处安静看着她。
望见那双好似会说话的眸子,赫连辰苍蓦地一怔。
“苏婉婉?”
苏芷叹了口气。这人眼睛真毒,这都能认出她?
索性不再装了。
“楚王殿下,别来无恙?”她对上他双眸。现在只有先拖住他,再找机会下手。
外面到处都是巡逻的宫人,要是让他走出这条巷子,再动手就难了。
“你来帮他拿这个?”赫连辰苍微笑看着她,举起木匣。
苏芷的目光立刻转到匣子上。
见苏芷如此反应,赫连辰苍胸口升起一阵强烈的妒意。
果然……她三番五次冒险,都是为了三弟。
三弟究竟给了她什么好处?钱财?名利?地位?
可实际上,她只是个奴才。甚至连最下等的妃嫔都不是。
到底是为什么,让她心甘情愿为那人卖命?为了那虚如云烟的所谓宠爱吗?
还真是个傻女人。
赫连辰苍心口像是哽了一块石头。他勉强收住情绪,定定看着眼前的娇小身影。
对上她双眸的那一瞬间,他竟然希望,他也能捡到这么一个傻女人……
苏芷见他表情微变,知道机不可失,冲他妩媚地眨眼道,“我想王爷了,特来看望王爷。”
“看望本王?”赫连辰苍冷笑一声。她又想对他耍什么伎俩?
可没等他回话揶揄,她纤纤玉手已探向他下腹,轻轻摸了一下。
赫连辰苍身子一缩,起了阵鸡皮疙瘩。他向后退几步,略微吃惊地看向她。
夜行衣将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无遗。
她媚眼如丝,嘤咛道,“王爷不是说奴婢叫起来好听么?那今晚……”她抚上他结实的胸膛,声音软得发酥,“让奴婢叫给王爷听,好不好?”
他脑子嗡地一震。她的声音仿如一剂猛烈药,顿时,一股热量不受控制地向他腹汇聚。
那一瞬间,他全然忘记她的真实目的,只想着,能拥有她片刻就好……
她指尖有股淡淡的清香。他迷醉不已,舔了一下那温凉的柔荑。
没过多久,他感到一阵晕眩,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
苏芷轻轻一推,赫连辰苍便从她身上滑下去,砰地倒在了地上。
“王爷别怪奴婢,这招下毒方法我是跟你学的。还有,这是春宵散,你不会有生命危险。”苏芷拉好衣服,冲人狡猾地眨眼,“我比你厚道多了不是?”
她拿起他手边的匣子打开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旋即离开。
赫连辰苍望着她模糊的背影,瞳孔渐渐散开。
憎恨和嫉妒依次熄灭。
昏过去之前,他只感到心里某个地方,随着她的离去,突然空了……
苏芷拿着战利品,如同影子一般贴着墙根溜走。
穿过几道巷子,前方就是开阔地带了。三五队宫人在巡逻。
她翻上墙头,猫着身,躲开走来的人。
想象着赫连明睿见到太子玺印的表情,她差点忍不住笑出声。他肯定是满脸惊讶,然后用杀人的目光看着她,冷冷责备她私自行动,说不定最后还要对她动手动脚……
想到这里,她脸一红,暗骂几句“变态”。
她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老是想对她做那种事情?他那么多妃子还不够吗?
啧,他竟然有那么多妃子……这个念头让苏芷突然有些不高兴。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对她亲昵的模样。
说不定,他也是这样给她们梳头,盘发,喂她们吃东西,帮她们擦脸,和她们紧紧拥抱,为她们不顾一切……
她心里突然酸酸的,狠狠揪起一把茅草,掐断。
该死,为什么她要为这种事情纠结呢?
他爱怎么就怎么,跟她有一毛钱关系啊?
她和他不过是利益同盟,一起演戏罢了。虽然这剧本走向越来越奇怪……
咳,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说起来,她为他做了那么多,是不是该要点报酬了呢?
比如,用这个玺印,换他帮她找人?
这个主意不错!
苏芷揪起瓦片间一根茅草,弯弯绕在手指上,盘算着如何跟某人讨价还价。
不经意间,一片瓦,被她蹬了下去。
正正砸在巡夜的小太监脑袋上。
“哎哟!”小太监捂着脑门,抬头一看,张大嘴巴。
“墙、墙头上有人!”
苏芷蓦地回过神来,赶紧往墙另一侧跳下去。
这时,只听远处响起一阵喧哗声,有人大喊,“有刺客!楚王殿下遇刺啦!”
墙外那小太监愣了愣,旋即大叫,“来人啊!刺客在这里!”
霎时,外面的巷子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抓刺客!”
喊声不绝于耳。
苏芷落在一座假山上,擦了把汗,环顾四周策划逃跑路线。
还没等她看清四周地形,只见一个灯笼出现在她身后,两个小宫女呆呆看着她。
苏芷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另一个方向跑开。
过了片刻,小宫女终于反应过来,尖叫道,“啊啊啊!刺客在这里!”
抓刺客的队伍迅速壮大,禁军也参与了进来。
很快,到处都是人,皇宫里火光冲天,夜色被烧红了半边。
苏芷左突右奔,跑得浑身大汗,身后五十米远处是一大串太监和禁军,紧追不放,大叫着“放下武器,就擒不杀!”
啧,骗鬼呢?
你大夏律上明明写着,刺客死罪。
要不是她擅长跑步,恐怕早已被抓了十回。
此刻她心中是非常后悔,为什么刚才要为某个变态三妻四妾的事情分心?
这下好了。
她被当作了刺客在这里狼狈逃窜,而某人说不定正睡在哪个娘娘的床上颠鸾倒凤,开心的不得了……
想想就好气!
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因为……
苏芷看了看四周,抓捕队伍已成包围之势。
唯有西北方向有个缺口。
那边的路黑漆漆的,带着股子阴森的气场,跟皇城别的地方截然不同。
别处是灯火通明,那边是漆黑不见五指。就好象没人住一般。
也不知通向何处?
不管了,黑也有黑的好处,方便她逃走。苏芷也不多想,朝着那黑暗最浓的地方跑去。
跑了约有几百米,脚下野草丛生。绕过几道残破宫墙,苏芷觉出了,这地方应该是冷宫。
只听追捕队伍气势汹汹喊着“抓刺客”,火光照亮了半边墙,很快就要拐进她所在的巷子。
苏芷贴着墙根,迅速策划:这片建筑繁多,地形复杂,四处漆黑一片,眼下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建筑避一避,等人群过去再找机会离开。
奈斯,就这样决定了。
她抬头环顾四周。好巧不巧,前方有道大门半掩,牌匾歪歪挂着,依稀可辨三个字:
“栖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