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大街在上京北，靠近皇城，外封皇室成员的府宅都坐落于此。这一带平日里冷冷清清，只有巡逻的士兵和仆役路过。一到诸王回京之日，便热闹非凡。
洛阴王在上京的府邸，坐落在玄武大街中段。每次回京，除了跟几个叔叔辈的王爷串门走动，便只有古董商人来访。
而这几日，王府一个客人也没有。宁庆宫里发生的事情，使众人对他敬而远之。
苏婉婉扰了太后寿诞，乱穿衣服触怒皇帝，甚至给楚王妃下毒，……这些事情，但凡捞着一件，都足够掉脑袋的。宗室们心惊胆战，谁也想不通，为何洛阴王会去趟她的浑水？
莫不是搅进了太子与楚王的争斗？这么一想，洛阴王的府邸，近期是万万去不得了。
没有人来访，赫连韦真倒也落得清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膝盖生疼。
他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青石砖凉得刺骨，还硬梆梆的，硬是把他腿上的旧伤激了出来，两个膝盖青肿，筋骨肉里像是有刀在乱搅。
他怕母妃担心，便推说有事，数日未进宫，独自在府邸疗养。
碟仙正给他上药，一边抹，一边心疼地责备他，“瞧你蠢的，祠堂里那么多垫子你不跪，偏偏跪地上。”
说完，碟仙又抬眼瞪他，小嘴一撅，气嘟嘟的。仿佛他不是伤员，而是罪魁祸首。
“你再这样没大没小，本王就把你——”赫连韦真有些不爽，明明只是个端茶送水、伺候更衣的，笨手笨脚，连研墨都不均匀，凭什么就敢骂他蠢？
他本想威胁把她扔出王府，但一见她圆圆的小脸，心一软，气就没了大半。
他把后半句话吞进肚子，着实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被一个小丫鬟克住了呢？
“就把我怎么样？”碟仙停住手上的活，眼里起了一层水雾，汇聚成水滴。
见人委屈的模样，赫连韦真感到一阵头大，忙道，“没事没事，你继续擦。”
她一哭，他就心烦意乱。
只要他表露出要赶走她的意思，她就哭，哭个没完，直到他保证不丢下她为止。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哪来那么多眼泪，女人真是水做的不成？
碟仙吸了吸鼻子，继续调药。小手白白嫩嫩，肉嘟嘟的，指尖红扑扑，像染了一层水色朱砂。
赫连韦真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也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
他赶紧看向屋子墙上的画。过了好久，她的手才从他脑海中消失，画里的山石，瀑布，竹林和青松，才出现在他眼前。
“也不知是谁画的，笔力不错，就是少了几分灵性。”他揣摩着，对碟仙说，“一会儿你把笔墨纸张给我铺好。”
碟仙应了声，又小声说了句什么。
赫连韦真专心致志研究那幅画，半晌回过神来，问，“你刚才说什么？”
碟仙脸一红，忙道，“没，没什么。”
她收拾好药箱，将他裤腿卷下，衣襟拉平整，匆忙离开了。
走到门口，她的心还在扑扑跳。
刚才鼓起十八辈子的勇气，她说了句喜欢他。
可说出口，她又非常后悔：如果不说，还有个念想。要是说出来之后他拒绝了，岂不是连盼头都没有了？
还好他没听见。
碟仙向里面望了一眼，心有余悸拍拍胸口，赶紧溜走。
赫连韦真回头研究墙上那幅画，但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脑子里时不时冒出个念头：她的手真好看，一定要找机会画下来。
正想的出神，只听门外通报，“王爷，太子司玺来访！”
赫连韦真一愣，苏婉婉？她来做什么？
不等他想明白，只见那抹丁香色的熟悉身影大步走进来，身后还跟这个小不点。
待看清那小不点是谁，赫连韦真大喝一声，“你跑哪去了？”
小豆子慌忙躲到苏芷身后，一副生气又害怕的样子，瞪着那严厉的男人，“你管我去哪儿呢！”
苏芷一头雾水，问赫连韦真，“怎么了这是？”
赫连韦真拍拍胸口顺了顺气，道出事情经过。
原来，四天之前，陈皓突然找到赫连韦真，把小豆子托付给他照顾。作为报酬，陈皓答应替他去白薇山的圣朝古墓偷盗古董。赫连韦真觊觎圣朝文物已久，欣然同意。
没想这小豆子生性好动，撞倒了赫连韦真几个宝贝花瓶。赫连韦真将他锁在房里禁足，他竟然偷偷溜了。
眼看到手的古董要没，赫连韦真简直快急死了。
听他说完，小豆子冲他做个鬼脸。赫连韦真想到自己的宝贝花瓶，心里那个气啊，一瘸一拐走过来，抬手就要打。
苏芷叹了口气，扯开二人，“别闹，我还有正事儿呢！”
恰逢碟仙端着盘果脯进来，小豆子立刻跑到碟仙身边，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手往盘子里伸。
碟仙听见二人有正事商量，便把小豆子拉到侧厅，竖起耳朵听正厅的动静。
赫连韦真走到桌前坐下。
“莫非是三弟的事情？”
“不是。”苏芷掏出小豆子给她的纸片，放到桌上，“你看看。”
赫连韦真拿起纸片，瞅了几眼，只见上面用碳粉写着两行文字，歪歪扭扭，奇形怪状，如同蝌蚪在扭动。
他狐疑地看向苏芷，“古夏文？”
苏芷点头。
“正是。这种文字失传已久，上京之内识得的人，恐怕寥寥无几。王爷多年浸淫古物，我猜王爷应该是认识的，于是我来找王爷帮忙。”
听苏芷这么说，赫连韦真脸上露出得意神色，“确实。古夏文乃我赫连氏祖先的文字，失传近千年，只有皇家祭祀仪典上才会用。那些宗正怕也不晓得其意义。”
说着，赫连韦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
苏芷道，“实不相瞒，是我的一位朋友给我留下的讯息。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唯一能找到他的线索，只有这个字条。”
“你这朋友有点意思。”赫连韦真笑了笑，凑近苏芷，“他竟然也识得古夏文？”
苏芷摇头，“我看多半是不认识的。可他记性非常好，兴许是看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把上面的文字抄了下来。”
“是这样啊。”赫连韦真又拿起纸片，仔细研究上面蝌蚪一样的文字。
看着看着，他脸色一变。
“碟仙儿！你去书房，把第三个架子上那本书给我拿来！包着蓝绸缎的那本。”
碟仙应了声，很快把书给拿来了。
赫连韦真打开绸缎包裹，里面露出一本发黄的古书，封面破旧不堪，看上去起码有上百个年头。
书的封面上写着几个蝌蚪般的文字。
赫连韦真小心打开书册，像是查字典般，对照着字条开始翻书。
苏芷只见书中全是蝌蚪文，没有一个汉字。仔细一看，蝌蚪文好像有两种：一种比较圆润，线条粗短，如同陈皓的纸条上的那种。
另一种，头小，尾巴细长，转折复杂，苏芷完全没见过。
翻了一会儿，赫连韦真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苏芷急忙问，“怎么了？”
赫连韦真接过碟仙递来的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严肃道，“这不是古夏文。”
“不是？那是什么？”苏芷心中疑惑更深。
之前她在重华宫中的鼎上见过古夏文，问赫连明睿，赫连明睿只说是他们祖先用的文字，至于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
如果不是古夏文，那是什么？
赫连韦真又研究了片刻，终于答道，“如果我没看错，这是天书文。只不过用了古夏文的字体作拼写。”
“天书文？那是啥？”苏芷愣了。
“天书文是古夏文的前身。据传说千年前，我们赫连氏先祖没有文字。后来有天，赫连氏的公主救了一位仙人，仙人为了报答，把天上的文字传授给先祖，是为天书文。”
苏芷若有所思，睁大眼睛，“那后来怎么又变成了古夏文？”
见人好奇的模样，赫连韦真得意一笑，娓娓道来。
“天书文中蕴含天地命数，其力量过于强大，频繁使用会招致灾难。赫连氏传说中的三次洪水，据说就是因为天书文所致。氏族的大祭司为了避免灾难，将天书文加以改造，形成了古夏文。”
赫连韦真比划着书上两种文字，摊开给苏芷看，认真道，“当然，我是不信这种说法的。我认为是天书文过于复杂，不利于书写，故简化之。”
苏芷看着古书上的鬼画符，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点点头，心里对赫连韦真有几分佩服。这个太平王爷虽然不做正事，但学问不一般，而且很有见地，身为古人不相信迷信那套，可谓难得。
看来找他帮忙，是没错的。
她用崇敬的目光看向赫连韦真，问，“这纸条上写了什么？”
听到这句话，赫连韦真有些难堪，咳了一声道，“现在我还没法告诉你。这个纸条上的文字，排列有些奇怪，容我研究几日，再给你答复。”
苏芷有些失望，不过现在也只有赫连韦真值得依靠了。
她向人道谢，约好三日后再来。正要离开，赫连韦真叫住她，“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他对苏婉婉的这位朋友来了兴趣。此人过目不忘，而且目力精准，竟能将天书文都照原样描摹下来。以后他去古迹拓碑画图，带上此人岂不是事半功倍？
苏芷晓得陈皓跟洛阴王不对付，但赫连韦真不依不饶地问，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叫陈皓。就是那个……陈断头。”
赫连韦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苏芷赶紧脚底抹油，溜出王府。
没走几步，只见小豆子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做什么？快回去，乖乖待在王府！”苏芷严肃命令。
陈皓将小豆子托付给洛阴王，想必有他的理由。她猜测，也许陈皓是在担心他去见的那些人会加害小豆子。洛阴王府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地方。
可小豆子不依，大叫道，“我才不回去呢！我要去红春楼找桃夭姐姐！”
苏芷冷笑一声，拎起他后衣领，把人往王府门里一甩，叮嘱那看门小厮道，“交给王爷，千万别让他跑了！”
小厮应着，把小豆子抓进府内。
大门一关，小豆子喊叫桃夭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苏芷松了口气，朝皇城走去。
现在赫连韦真这里有了一条线索。但要三日之后才会有结果。
她闲不住，想去陈皓住的地方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而陈皓的住所，小豆子并不知道。他之前一直跟几个草寇住在客栈，后来又被送到洛阴王府。期间陈皓来看过他几次，帮他付房费，然后匆匆离开。
知道陈皓住处的，恐怕只有赫连明睿。
太阳落山，苏芷越走越快。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昨天赫连明睿说想吃甜食，苏芷特意去王家铺子买了点冬瓜蜜饯。她提着纸包跨进重华宫大门，门口撞见白翰，分给他几块，又让他给燕儿送点。
白翰谢过，美滋滋离开。苏芷径直朝玉漱殿走去。
经过花园，两个人影突然冒出来，拦住她的去路。苏芷定睛一看，是朱落霞和孟轻语。
她急着去问赫连明睿，匆匆给这二人行过礼，拔腿就要离开。
没想孟轻语拦住她，柔媚笑道，“妹妹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妹妹？叫的真亲切，肯定没好事。苏芷叹了口气，“二位娘娘，殿下找奴婢有急事，恕奴婢不能奉陪。”
孟轻语眉头皱起，望了眼朱落霞。
朱落霞脸色沉了沉，旋即恢复平淡的模样，对苏芷道，“苏司玺，我们长话短说。你也知道殿下就快大婚，太子妃是你三姐苏舞岚。”
说完，朱落霞饱含深意地看向苏芷。
苏芷点头。提到苏舞岚，她头都大了一圈。
“侧妃娘娘到底想说什么？”她只想赶紧脱身。
可这态度，在朱落霞眼里，却像是轻蔑和傲慢。
太后寿诞上的事情，宫中已是人尽皆知，朱落霞自然也晓得其中利害。太子宁愿挨打也要护着苏婉婉，也难怪苏婉婉丝毫不把她朱落霞放在眼里。
朱落霞咬紧牙齿，把这口气吞下去。她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这个恃宠而骄的贱婢。
她带着淡淡的笑容，非常亲切地说道，“婉婉，你伺候殿下那么久，也没捞着名分，而这苏舞岚没有任何功劳，就成了太子妃，我们都替你委屈。”
孟轻语立刻接道，“我们都觉得，你比你那三姐漂亮年轻不说，性格也比她好多了，这太子妃的位置，凭什么轮着她呀？”
说着，她似是生气地一挥手帕，气道，“那个苏舞岚算什么东西？我们都觉得，你才有资格当太子妃！”
朱落霞叹气，“可惜苏舞岚的娘亲是长公主，单凭婉婉你一个人，很难扭转乾坤。”
孟轻语看了看朱落霞的眼色，亲昵拉住苏芷胳膊，悄悄道，“我们可以帮你。”
苏芷不答。
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俩女人是想借她的手，除掉苏舞岚。
她才不会傻到去给她们当棋子。
苏芷正要搪塞几句拒绝，可孟轻语的下一句话，让她心中一颤。
“殿下娶了别的女人，你不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