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为何这么选？”
似乎经过深思熟虑，语气很小心。像是在发掘某种珍宝，深信宝藏就埋在她的回答背后，却又怕挖出来发现不是。
“这个嘛……”苏芷胡诌，“自己喜欢什么就去追求什么，喜欢天下就追求天下，喜欢人就追求人。”
嗯，听起来蛮有道理的。
“比起三哥，你更喜欢天下？”对方放开她的手腕，坐了回去。紧绷的嘴角放松了，露出些许被安慰到的温暖笑意。
“是啊。”苏芷赶紧点头。
她表达得太急切，让这句话有些刻意欺骗的味道。
赫连永煦敏锐地察觉到。
确实，她的演技很好。能骗过许多人，甚至骗过他几位哥哥。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为自己非凡的洞察力感到沾沾自喜，下一秒却又被某种情绪刺痛。
仔细尝了尝，是嫉妒。
他与几位哥哥不同。他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活在赞美与称羡之中，仿如被群星环绕的太阳。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孩子，光芒甚至盖过太子。他是注定要执掌天下的那个人。
他没有理由嫉妒别人。
但现在，别人却拥有了他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东西……
赫连永煦深吸一口气，“要是两个都喜欢，怎么办？”
“那就选择最喜欢的那个。”苏芷说完，突然有些无语：这家伙是来找她咨询情感问题吗？难不成是云太后和他有矛盾了？
“要是同样喜欢，怎么办？”对方目光恳切。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苏芷从那双如太阳般明朗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不该属于这个男人的犹豫。他执天下之牛耳，一声令下就能掀起人世间腥风血雨，可在这个简单的问题上，他好像全然没有自信……
她突然感到，自己对她说的话可能会影响局势。
天下和挚爱，他想选择什么呢？她能让他选择什么呢？这种选择会为她和赫连明睿的命运带来什么？
“你非要二选一？”她问。
有句话说，小孩子才二选一，成年人全部都要。
“你两个都选，不行吗？”
“不行。”赫连永煦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那个女人，逼他作出选择。
她的孩子很快就会长大，产生野心，要求亲政。待天下平定，他们母子就不再需要摄政王。
她像所有母亲那样，毫不犹豫选择了自己的孩子。把最艰难的抉择留给他。
他要么将已经到手的权力拱手相让。
要么与她为敌。
他问面前的女人：“你说我该选什么？”
这女人能坚定地选择她想要的东西，为之贯彻到底。这让他羡慕。甚至觉得她有种魔力，能解开他的心结。
苏芷摸起桌上一文铜钱。
“扔出正面，你就选挚爱。扔出背面，你就选天下。如何？”
“好。”赫连永煦同意。
苏芷把铜钱抛上天。
她大概知道了赫连永煦在纠结什么。
她从未想过，大夏的命运会以这种儿戏方式被决定。
老刺激了！
砰！
铜钱落在桌面上。
两人目光紧紧盯住。
是正面。
苏芷说：“老天已经给了你答案。”
赫连永煦安静地看着铜钱，复杂的情绪纠缠在他眉间。
“你犹豫了。”过了很久，苏芷提醒他，“说明你对老天的安排并不满意。你心里还是很想要天下的，是吧？”
赫连永煦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抛出的是背面，你会这么犹豫吗？”苏芷冷静地问。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突然为这两个人的命运感到悲哀。
不过，如果他们都没选择对方的话，或许……今后想起来也不会太后悔吧。
她把铜钱推到对方面前。
赫连永煦沉思片刻，答道：“我知道了。”
做出决定并不难。
难的是不让自己后悔。
算了，不要再去想……
赫连永煦长舒一口气。
苏芷趁机问：“我能在这里待会儿吗？”
“嗯？”赫连永煦蓦地抬头，眸中起了些暖意，“怎么，怕我难过，想陪我？”
“不是陪你。是觉着这屋子里的东西很有意思。我想看看。”苏芷环顾四周。
瑶池雨露草会被藏在哪里？
“那我陪你？”赫连永煦站起身，“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呃，不用劳烦殿下大驾，我一个人看就行。”
“两个人一起看更有意思。”赫连永煦丝毫不理她的拒绝。他跃过桌子，左手抓起她手腕，右手拿起蜡烛，朝架子那边走去。
苏芷挣脱不得，气急败坏。
这人怎么这么没眼力呢？她不是来陪他玩的，她是来给她男人找药的！
但她不敢说。
生怕这个爽朗的大男孩一秒变成魔鬼。
只好跟在他身后，对他指给她看的东西频频惊呼，装作自己从来没来过这里，还对他的新发现很感兴趣。
说起来，她还没这么专心致志哄过赫连明睿。
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
苏芷心虚极了。
“给你看个好东西。”赫连永煦打断苏芷的思考，拉她走到一个木架旁边。
好东西……不会又是蜥蜴标本，人眼珠子，鲨鱼牙齿之类的吧？说起来刚才那缸两米长的蛔虫可把她恶心坏了。
这家伙竟然还一脸着迷。怕不是黑衣药师他亲兄弟吧？口味都这么重。
苏芷腹诽着。赫连永煦伸手要掀开琉璃瓶外面的罩布。
但他停顿了。回头对苏芷狡猾地一笑，“要是害怕，就抱着我。”
抱你？
呸！
苏芷妩媚一笑：“殿下真会疼人。”
赫连永煦被女人流转的目光弄得有些晕眩。他定了定神，想起自己要做的正事，立刻又恢复那副轻松的笑容。
他把蜡烛放在一旁，紧紧攥住女人的手腕，掀开罩布。
苏芷本以为是什么恶心的标本，已经做好了吐的准备。
可定睛一看，她惊呆了。
琉璃瓶里装着的，是一把手枪。
那天叛徒用的那把“猎杀者”。她决不会记错！
苏芷伸手要拿，被赫连永煦挡住。
“我想看看。”她冲他眨眼睛。
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好像在怀疑什么。
“你认识这个东西？”赫连永煦问。
“我……觉得它很好看。”苏芷立刻回答。
她对这个铁疙瘩的反应太兴奋。刚才她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标本，完全没表现得这么激动。也难怪赫连永煦会怀疑。
“你认识它。”赫连永煦更加笃定。
“我不认识。我真没见过。”苏芷赶紧摆手。这把枪为什么在这里？
难不成叛徒跟黑衣药师有关系？她之前一直以为叛徒被韦太傅关在井下密室造小人。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赫连永煦不理会她的否认，直接问道：“说吧，这是什么？”
“我真不认识。”
“是么？”赫连永煦笑了笑，“那瀚水关的新武器，你总认识吧？”
苏芷心一惊。
赫连永煦满意地看着她收缩的瞳孔。
“你是从那边来的，是不是？”
“殿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苏芷按住怦怦跳的心，故作不解。这个男人竟然知道“那边”的事情？是谁告诉他的？难不成他身边有从“那边”来的人？
“你也是这么跟三哥撒谎的？”赫连永煦凝视她的眸子。
依然是那种直率的、朋友般的眼神。苏芷却感到其中暗藏的杀意。她故作茫然，迷蒙地看着他。
男人轻叹一声，突然扣住她的背，紧紧将她锁在怀里。
苏芷无法动弹，只听男人粗重炽热的呼吸声在她耳边。
“你又不乖了，小蛾子。再不对我说实话，我就用你最怕的事情罚你。你想几天走不了路？两天，还是三天？”
……
苏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卧室的。
士兵走后，苏听雪急忙靠过来问：“你没事吧？他都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辰苍哥哥的消息？”
连珠炮似的问题让苏芷头晕。
她摇摇头。“就拉了些家常，讲讲他和云太后的事。”
苏听雪失望地站到窗边，望着远处那条不会有人回来的走廊。
苏芷喝下一杯水，躺倒在床上，细细整理刚才她对赫连永煦说的谎。
瀚水关的新武器，是某位高人造的，她不晓得。
琉璃瓶子里的铁疙瘩，她只是觉得好看。
还有什么“那边来的”，她完全不知道。
这些话，赫连永煦看上去并不相信。
她每说一句，他就报复一般，脱掉她一件衣服。她全无还手之力。
然后黑衣药师那本笔记，从她衣服里掉了出来。
正好翻到有各种数据和化学式的那一页。
这下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赫连永煦眸中的火焰越来越盛。她以为自己清白难保，没想到赫连永煦突然对她失去了兴致，眼睛直勾勾地在笔记上打转。
仿佛那些化学式，才是货真价实的美女。
苏芷就这么侥幸逃过一劫。
但心痛的是，笔记被赫连永煦拿走了。她还想细细研究，找到更多线索呢。
苏芷眼皮直打架。
先睡觉，明天再作打算吧。
她合上眼，眼前浮现出那把枪的样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苏芷又被赫连永煦叫去。
这回是在正厅。赫连永煦顶着个黑眼圈，仿佛一夜没睡。他的脸上写满兴奋和疑惑，盯着案上摊开的笔记。
苏芷看他的表情就晓得，他看不懂。
她心中泛起一阵幸灾乐祸。
她这学过基础化学和英语的人都看不懂，他一个古人还想看懂？
但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
“小蛾子，我知道你懂。”赫连永煦眨着眼睛看她，模样乖巧又诚恳，看上去就是那种求知欲旺盛、让老师最喜欢的优等生。
“你教我吧。”他起身拉住她的手。
苏芷正要拒绝，只感到赫连永煦往她手里放了个东西。
苏芷没有低头看。
她光凭触感，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
那把枪。
她下意识掂了掂。这重量……
枪里没有子弹。
苏芷兴奋的心情突然冷却。
没有子弹，这枪的用处甚至比不上一根木棍。她看向赫连永煦，想问这里面的玩意去哪儿了。
“这是定金。”不等她问，赫连永煦了然一笑，掏出几颗子弹，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教到我满意，我就把这个也给你。”
……
苏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教一个古人学二十六个字母和基础化学。
赫连永煦学得很快。
不到半柱香时间，他认完了字母和阿拉伯数字，开始学习初中化学。
“你的意思，世上万物都是由小球构成的？”
“不是小球，是原子。”苏芷纠正。她在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三个圈，“比如水。水分子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组成。许多水分子就组成了水。”
赫连永煦盯着茶盏里的水。
苏芷解释：“水分子很小，一滴水里有亿万个水分子，肉眼是看不见的。”
沉默了很久。赫连永煦眸中闪过一丝光芒。
“你们那边的人，真是本事非凡。”他沉声说。
可不是吗？毕竟比你们这些老祖宗多活了千把年。苏芷心中暗笑，表面严肃道：“其实我知道的就这些，别的我也不懂。”
这一套学完，怕是要好几个月。她才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他浪费。
这时，一位士兵急匆匆跑进来，跪地正要说什么。看见苏芷，士兵把话憋了回去，只说道：“殿下，有……有客人来访。”
赫连永煦看了看苏芷，笑道：“我们明天继续。”
苏芷知趣地离开。
回到软禁的房间，苏听雪又是一串老问题：“你没事吧？他都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辰苍哥哥的消息？”
苏芷揉揉太阳穴。
她该怎么和苏听雪解释，她今天去当家教了？
在不安之中又过了一天。
晚上，苏听雪睡去。苏芷仔细擦拭着那把手枪。
她现在越来越肯定，叛徒与黑衣药师有关。而赫连永煦，说不定也知道些什么。等明天见到他，一定要问清楚。
还有瑶池雨露草。
要找机会再去密室看看。
苏芷正打算睡觉，突然听见士兵敲门，说是晋王让她过去。
大半夜的又搞什么？
苏芷叹了口气，把手枪藏衣服里，跟着士兵来到花园中一栋小楼。
推开门，只闻见一股浓浓的脂粉香。
还有女人轻微的娇。
“王爷，……奴家受不了……”
闻声，士兵立刻退出。苏芷忽而意识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转身要跟着出去，但是，士兵毫不客气把门关上了。
她推了推门，只听屏风背后传来赫连永煦的声音：“进来。”
苏芷硬着头皮进去。
这人是想让她看他不成？
赫连家全是变态！实锤了！
她深吸一口气，跨到屏风背后，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阵。
苏芷听见赫连永煦说：“你回去。”
干，这人有病吧？让她来听一阵不可描述的事情，就让她走？
苏芷心里堵着一口气，拔腿要走。又听见那家伙说：“不是说你，你留下。”
苏芷被搞晕了。她索性回头，只见一位女子裹着毯子，不情愿地从帐中爬出来。
是寒香。
她为什么——
哦，对了，她出卖了苏听雪，现在已经是赫连永煦的侍妾。
寒香拢了拢凌乱的头发，狠狠瞪了苏芷一眼，退出房间。
苏芷默默看着人离去，问帐中的男人：“殿下叫我来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