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州城外喊杀声震天。
云梯一字排开。远远望去，士兵如蚂蚁般攀附在城墙上，又被滚石和开水击落。
士兵身后监军不停大喊：“临阵脱逃者杀无赦！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加封县侯，赏金百两！”
自秦王领军后，洪城的主力部队还未尝一败，士气本就旺盛。再加上高爵厚禄的诱惑，士兵们更是嘶吼着往上冲。
守城的士兵丝毫不惧，有几人竟抱着踏上城墙的攻城者跃下，生死全然置之度外。
赫连永煦坐在牌楼后面，亲眼目睹这一切，感慨道：“大哥的殷州兵，训的也不赖。”
一旁将领小声提醒：“末将以为，还是先把殷州大营的兵耗完为妙。这些兵忠于楚王，投靠您只是权宜之计，留下后患无穷！”
“说的不错。这事你去办吧。”赫连永煦神色轻松，仿如度假一般，观看眼前的恶战。
将领们被晋王自信的神色鼓舞，虽明白对手秦王的厉害，却也不太担忧。
城外平原。
远处树林边，两位俊朗的男子骑在马背上。
赫连韦真对心不在焉的弟弟说：“守城的前军是殷州大营的兵，保护故乡自是勇猛，不过楚王不在，这股劲儿不知能持续多久。咱多磨几天，再加上你那个内应花知微，应该很快就会军心涣散。”
赫连明睿微微点头，眼神却飘向不知什么地方。
赫连韦真接着说：“我最担心的是晋王。城里还有两万他的亲兵。他历来善于治军，我瞅着，这帮兵就算死到只剩一个，也不会背叛他。而且殷州城里粮草充足，至少能守三个月。我们可拖不得三个月……”
“嗯。”赫连明睿应了一句，目光转向城郊树林。他知道她就在这树林里面。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但就是找不到她。
他带人去那山洞翻来覆去找了很久，没发现任何踪迹。
是他料错了吗？
不可能。
他和她的气息与生命，早就连在一起了。之前他还未察觉她有那么重要，可这次分开之后，他就像鱼离开了水，日日夜夜都感到自己快要死去。
“三弟？三弟！”赫连韦真叫了几声，表情不太愉快：“你清醒点，现在危急关头，做事总该有个轻重缓急吧？”
“轻重缓急……”赫连明睿终于回过神来，却是自嘲地一笑：
“如果她不在，我做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赫连韦真捏紧缰绳，有些紧张地问：“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四弟打这一仗？”
“为什么？不是为了皇位？”
“如果是你，你会为了皇位么？”
“我你还不知道？我巴不得天天窝府里。唉，我那些宝贝古玩哟……”赫连韦真叹气，“只是这天下不太平，我也没法独善其身。这几兄弟里，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为人还可以，索性就帮你这把。到时候等你拿下皇位，你可别忘了加封我万户，那些古董可贵了我跟你说……”
说着，他侧头看着他神色严肃的三弟。
今天这人依然阴冷，不过比前几天好些，可能是太过疲惫焦虑，他身上那骇人的寒冷气场不那么强烈了。
赫连韦真突然明白他问“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和四弟打这一仗”的用意。
除了他那小王妃，还能为什么？
他感到担忧，他从未见过三弟这样颓废。
他拍拍赫连明睿的背，“你别担心。你看她那么多次都死里逃生，说明老天爷眷顾她，这次也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说不定她是去帮你了。她的手段我见识过，宁庆宫那次，她——”
话没说完，一个斥候慌张跑到两人马前，大声禀道：“殿下，张将军问要不要用新武器？他说他等不及了。”
赫连韦真想起那铁炮的威力，心中一喜，说：“用！看我今天就把外城轰了！”
斥候正要回去通报，只听赫连明睿道：
“慢着。”
赫连韦真不解地看向他。
赫连明睿指了指泛着金属光泽的城墙。
“殷州城墙并非普通砖石所筑，墙内钢筋铁骨，此物难以穿透。”
赫连韦真沉思片刻。“也是。大哥别的不行，做生意和建城倒是谁也比不上他。”他看向赫连明睿，“你的计划是？”
“若新武器没能摧毁城墙，必于我军士气不利。与其现在使用，不如留作底牌，使士兵以为必胜无疑。”赫连明睿说完，深深吸了口气，“你在这儿看着，我再去找找。”
话没说完，他策马转身离开战场。几个侍卫赶紧跟上。
“喂！你等等！危险啊！”赫连韦真急忙劝止。可话语又怎能拦住这思妻心切的男人？
他只能摇摇头，吩咐道：“你们几个，快！跟上去保护！啧，不知有多少刺客等着取他性命……”
……
山洞中。
苏芷和男人安静对视着。
火光摇曳，将男人那张毁去容貌的脸，映得宛如鬼魅。
“赫连辰苍。”苏芷确定地叫他名字。
他脸上疤痕密布，容貌尽毁，但那双眼睛，她永远忘不掉：如玉一般的光泽，柔和，温润，虽然此刻添了不少疯狂与绝望。
男人看着她，眸中闪过一道光，却不回答。
“赫连辰苍，是我，我是苏芷。”她撑着坐起，把双腿掰成坐姿。
对方依然不答。
苏芷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
兴许他误以为她是被整容过的其他人。
见过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秦宋之后，他恐怕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苏芷捏捏自己的脸：“你看，我是如假包换的苏芷。”
这个动作不是太有说服力。对方上下打量着她，仍未开口。
苏芷想了想，继续辩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是在明镜司，审判按安乐侯的时候。那天我穿了条丁香紫的裙子。”
沉默。
“对了，还有你喂我吃毒药那次。你还让柳非烟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我记着呢我告诉你。等有机会我一定加倍还给你……”苏芷说着，看进男人的眸子。
眸子沉静如水。男人依然沉默。
苏芷有些无语。这人这么谨小慎微吗？
她又说了他绑架叶孟奇的事情。
这时，男人终于开口：
“你欠我什么东西？”
声音沙哑，低沉，仿如沉入水中几千年的朽木。
苏芷一惊。他连声音都变了吗？
还有，她欠他东西？她怎么不记得了？
她沉思片刻，终于想起某天赫连辰苍救了自己的事情。当时她头昏脑胀，也不知怎么感谢他，于是许诺做饭给他吃。偏偏他帮了她六次……
她立刻答道：“我欠你六顿饭。”
对方眸中闪过一道亮光。
“还有。”
“还有？”苏芷又仔细想了想，“还有一只兔子？”
话音落，男人轻笑了一声。
“你竟然在这里。怎么，你来救本王？”
声音依然沙哑，却带着些许欣喜。
听到人这么说，苏芷松了口气。果然是他。虽然声音变了，但那俯视一切的气质和平静的语调完全没变。
这种气质，是秦宋学不去的。
“我是被绑来的。现在有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人被造了出来。”苏芷开门见山说道，“这女人必然会去找赫连明睿，对他不利。”
说着她脸上黯淡下来。
“你不问我安好，反而想着他？”赫连辰苍垂眼看向苏芷的腿，声音抖了一下，“你自己都成这样了。”
“我……咳，你还好吧？”苏芷走过场一般问。不等回答，她继续说道：“我趁着他们出去，才有机会来找你。我们少说废话，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黑衣药师弄来两个人，一个伪装成我，一个伪装成你……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吧？”
赫连辰苍冷笑一声，声线些许凄凉。
“知道。我对他想做的事情再清楚不过。只是没想到，他会背叛我。”
苏芷有些佩服眼前这个男人的忍耐力。原先叱咤风云的皇族，被属下背叛，还被毁容囚禁在这里，换成任何人都会崩溃。
但赫连辰苍依旧能保持平静。
她从他的平静中，感到一丝令人畏惧的意志。
“我建议先逃出去，别的事情之后再说。”她看了看赫连辰苍的身体。依然强壮，没有受伤，也没有任何东西束缚住他。
她突然有些心慌。
他为什么不逃走呢？
赫连辰苍似乎看出她的疑虑，平静地说：“本王无法离开。”
“为什么？”苏芷更加吃惊。
赫连辰苍如碧玉一般润泽的眸色，忽而暗沉下去。他沉默一阵，低声答：
“瘾。”
“瘾……？”苏芷立即明白了，“他给你下了药？”
“你在三弟身边，应该明白药瘾的厉害。”赫连辰苍语气平静，眸子却更加阴沉，“比三弟的那种，更烈。一日不服用，就……”
他没说下去。和一个柔弱女子说这些，着实丢人。他的生命和意志全被一粒小小的药丸控制，而他却毫无办法。
他能指望什么？指望她帮他吗？
赫连辰苍自嘲地一笑，说：“或许我造的杀孽太多，本该命丧与此。”
“胡说！你傻吗？”苏芷气势汹汹瞪着他，那架势，要不是她腿不能动，早就跳起来抽他耳光了。男人都是要打一打才清醒。
赫连辰苍惊诧地望着她，旋即感到胸口一阵苦涩。
“你看，现在连你都能肆意羞辱于我。生或死，有什么分别？”
苏芷冷笑：“那你倒是去死啊？我告诉你，苏听雪一直在找你。你不知道，她为了找到你差点连命都丢了！她还把那棵蓝缨树砍了——”
“砍了？”赫连辰苍浑身一震，“为何？”
“她梦见你跟她说，答案在蓝樱树里，然后她找到了一个铜匣子，里面有——”
“住口！”赫连辰苍低喝。一阵莫名的疼痛突然漫过心头。他在那里面放了挽心缠。他本想挽回她的心，可最后事与愿违……现在他终于能放下她，可她为什么又把他的伤疤挖出来？
“你不想她吗？”苏芷趁热打铁。之前赫连辰苍老是利用她逼迫赫连明睿，现在轮到她用苏听雪了。天道好轮回啊。
赫连辰苍沉默一阵，手攥紧了。
他突然想见到她。但他现在这副样子，如何见她？
最终，他平息下心中的渴望。但还是不甘地问：“她在哪里？”
“她被你亲爱的四弟绑架了。”苏芷看着赫连辰苍突然阴骛的神色，继续引诱，“我们合作，你带我出去见赫连明睿，我帮你救她，怎么样？”
赫连辰苍苦涩地一笑。
“要是能出去，我早出去了。”
“你功夫那么好，揍他一顿让他把药交出来啊？”苏芷说完，看见对方神色有些尴尬，立刻反应过来。
“你不会和我一样吧？被他废去了功夫？”
“嗯。”赫连辰苍忍不住苦笑。
果然报应不爽！苏芷想笑，却笑不出来。现在赫连辰苍只有个空架子，又被药瘾限制在这里，和她这个瘫子半斤八两。
“洞口有褚灵儿看守，”苏芷叹了口气，现在的他们，是打不过褚灵儿的。
她说：“药师可能很快就会回来。我先回去了。等我想到办法，再来找你。”
说着，她转身往外爬。
没爬出一米，她只感觉身子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我送你出去。”
“唔，谢谢。”
“我是说，送你到外面去。”
“啊？”苏芷惊讶地抬头，对上赫连辰苍的眼睛。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突然变得冰冷可怖。
苏芷不禁有些害怕。此刻的赫连辰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魔鬼……
“你疯了？对上褚灵儿，我们非死即残！”她小声说。
“这辈子最后疯一次。”赫连辰苍温温一笑，被毁去的脸宛如布满裂纹的玉，依稀能看出从前的俊朗。
“我去拖住那女人，争取时间让你出去。”
“啊？”苏芷更加震惊。他的意思是……他要和褚灵儿正面扛？
“看你残成这样，能爬回去么？”赫连辰苍怀疑地看着苏芷。
“我能！”苏芷立刻保证。她的震惊很快被兴奋和感激所取代。这个男人竟然愿意帮她？那她当然不会辜负他的好意，就算是爬也要爬到赫连明睿身边！
赫连辰苍勾唇一笑，旋即表情变得严肃。
“本王会尽全力帮你。但你要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苏芷一愣：“条件？什么？我全答应你！”
“保证你二姐平安。”赫连辰苍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在回避什么，他没有直接说出苏听雪的名字。
苏芷立刻明白了。
“我答应你！”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很好。你又欠本王一个人情。”他淡淡地说。
“请你吃第七顿饭？”
“好。本王等着。”
赫连辰苍一边说，一边抱着苏芷往外走。
苏芷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难受。
这七顿饭加一只兔子，这辈子恐怕都还不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