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白衣人断断续续的号角声回荡在这坟墓一般的洞穴之中。
苏芷感到赫连明睿的心在剧烈跳动。像是要挣脱某个令他血肉模糊的枷锁。
但他最终没有挣脱。
他说：“我没有任何话对你说了。”
他仍然抱着她，他的身体和他的意志背道而驰。他知道苏枫有办法让她忘掉他，这样她就不会痛苦。但这个时刻他还是屈服于自己脆弱的情绪。
他抱了她很久。每个即将死去的人，都会想铭刻下一些东西。尽管死亡很快就会让他忘掉一切。
苏芷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她感到一阵寒冷，前所未有的冷。是他放开了她。
她立刻转身想要拉住他，但却迈不开步子，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似的。
是那种毒发作了吗？
她看见赫连明睿走向苏枫，恳求般对苏枫说：“你向我保证，要让她忘掉一切，让她一辈子都无忧无虑，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苏枫笑了笑，答道：“你放心，她是我妹妹，我当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苏枫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他策划了一切，即将得到一切，除了他自己，别人的痛苦他并不放在眼里。
但苏芷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他呢？
她明白，当深爱着某个人的时候，人真的是会疯狂的。
他能抛下一切，背叛整个世界，去为那个人谋取幸福。
仪式开始了。
苏枫把一个木匣子交给吹号角的白衣人。木匣子里装的是李皇后的尸骸。白衣人身手敏捷，将木匣子系在身上，沿着崖壁攀援，很快就爬到了石碑上。
苏芷这才看清，白衣人就是先前那诡异的白影。
他像蜘蛛一样将自己固定在石碑巨大的平面上。离得太远，苏芷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过了一阵，阴森的号角声响起。
洞窟中聚集的祭品们，突然着了魔似的，朝深远的方向爬去！
坠落开始了！
深渊如同怪兽的咽喉，将这些生命吞噬。
苏芷感到肢体不受控制地朝号角声响起的方向移动。
这时，有人拉住了她。
她回头看见了陈皓。
“别去！”陈皓满头大汗，爬行人纷纷跳入深渊的景象让他莫名恐惧。
“真邪门儿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邪门儿的事！”
号角声还在无边的黑暗中回荡。
苏枫和赫连明睿都不再说话。他们一同看向深渊那无边的黑暗。
苏枫明显地是在期待着什么。
赫连明睿却神色复杂。他没有期待，也没有喜悦。他只是悲哀而沉默地望着那一片虚无。
他的出生是个错误吗？
他伤害了许多人，更有许多人为他死去。
他本不该来到这世上的。
现在是他赎罪的时候了。
但他并没有感到解脱。这个世间还有一个他无法解开的结，死死拴住他的心。
他解不开她。
所以他只能斩断她。
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他害怕看了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往深渊迈出一步。
深渊吞噬了最后一个祭品。
苏枫说：“秦王殿下，到你了。”
赫连明睿深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深渊走去。
他真害怕她叫他的名字，摇摆不定会让他更加痛苦。
但她没有。
他又庆幸，又失落。
兴许是她不再记得他了吧？苏枫说过，她复活之后回到了十七岁。十七岁的她是不可能认识他的。刚才她的那番话，或许是别人向她提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
但她毕竟没经历过。
她对他的感情或许不会那么深。他死之后，她不会那么伤心。
想到这里，赫连明睿感到一丝安慰。
他加快了步伐。
站在深渊边缘，他没有犹豫，向那无边的黑暗与虚无纵身一跃。
苏枫眼中闪过一道狂喜的光芒。
但很快，这道光芒突然被另一道身影挡住了。
他看见他的妹妹苏芷，从赫连明睿跳的地方跳了下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赫连明睿身上。谁也没看到，苏芷是什么时候走到深渊边上的。
苏枫立刻飞奔过去想要抓住她，却根本来不及了。
当他来到深渊边缘的时候，苏芷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看不到底的黑暗中。
只有从深渊底部吹来的冷风，阴森而刺骨，像刀子一样刺穿了苏枫的心脏。
苏枫在深渊边缘站立着。
过了很久，他听见有人叫他。
“大人……”
苏枫回过头，看到了白衣卿。
他不知何时已从石碑那边回来，左手上还拿着那个勾魂夺命的号角。
他身上背着的木匣子却不见了。
白衣卿说：“大人，成功了。”
苏枫浑身一阵激灵，立刻抬头，看向白衣卿身后。
只见火光之中，站着一位美丽的女人。她的目光温柔而忧郁，更有几分兴奋和胆怯。
她朝愣住了的苏枫微微一笑，旋即带着些好奇，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里？”
……
坠落的过程十分漫长。
苏芷迷迷糊糊，醒来又睡去，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深渊到底有多深？
她在想，这么坠落下去，会落到地球的另一端吗？
她的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风里带着淡淡的香气，还有一阵阵温暖的感觉。
她仿佛看见一位美丽的女子立于花丛中，正在对她微笑。女子浅紫色的长裙扫过一片又一片紫苑花。
深渊之中竟有这么美丽的花园吗？
“你们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女子问。
苏芷想告诉她发生在赫连明睿身上的事情。但她的喉咙像是被水灌满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子温柔的笑容里掠过些许忧虑。
她说：“请你一定要照顾好他。”
她又说：“这个孩子，做事总是没有分寸。让你受累了。”
苏芷说不出话，只好用力眨眼睛，表示自己听见了。她想问问赫连明睿是否安好，但不知该怎么让女子知道她的意思。
女子却像是能看穿她的想法，微笑道：
“他很好。”
说完这句话，她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彷如云雾。
女子又说：“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坚定地冲苏芷笑了笑。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女子渐渐被吹散了……
苏芷猛然睁眼，醒了过来。
她记得自己正在深渊之中坠落。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柴房里，睡在干草垛上。
阳光斜斜晒进来，温暖地落在手背上。
苏芷感到有些脚软，费了好大功夫才站起来。
她扶着柱子，想开门出去看看。
就在这时，柴房的破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包食物。
看见苏芷站起身，他有些吃惊，问道：“你好些了吗？”
“我很好。”苏芷顺口答道。她声音沙哑，嘴唇开裂，很久没喝水了。
男人递给她一壶温水。苏芷喝了几口，这才回过神。她仔细看着男人，认出他是赫连永煦。
他现在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但那华贵而明朗的气质没有丝毫减少。换了一身衣服之后，他看上去更少了几分凌人的疏离感，变得更加温和了。
赫连永煦看见苏芷迷惑地目光，笑道：
“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苏芷点点头道：“你是晋王。”
“我已经不是晋王。”他狡猾地笑了笑，“从前天起我就是个樵夫了。”
“樵夫？”苏芷迷糊地看着他。
赫连永煦递给她一块葱油饼。食物的香味让苏芷的肚子咕咕叫，她不客气地吃完了葱油饼，舔着手指头上的油。
赫连永煦坐在她身旁，也吃了些东西。
他一边吃，一边望着她。
饱餐一顿之后，苏芷清醒了不少，那种身处梦境的恍惚感也消失了。
她知道，现在她活在现实之中。
葱油饼是实实在在的，赫连永煦也是实实在在的。
可是，如果这些是真的，那深渊是什么呢？
还有赫连永煦……她突然感到脊背发凉——
“你不是掉下深渊了吗？”
苏芷瞪大眼睛望着赫连永煦，小心翼翼用手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是热的，实的。
是个大活人。
苏芷松了口气。
赫连永煦望着她迅速变幻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没掉下去。”他说。
“啊？”
“我在峭壁上挖了一些洞。”
“洞？意思是说你没掉下去，而是藏在了洞里？”
“对。”
赫连永煦狡猾地看着苏芷。
苏芷迷糊了。
“那我呢？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跳下去了……”
“你确实跳下来了。”赫连永煦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接住你。”
苏芷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眉心一跳。
“那赫连明睿呢？你接住他了吗？”
“我不告诉你。”赫连永煦有些不开心地说，“我救了你，你不谢谢我，反而关心别的男人？”
苏芷立刻反驳道：“他不是别的男人！他是我的——”她没说下去。
因为赫连永煦的脸色黑了。
他看上去很生气。
“那个，我就是想打听打听……”苏芷试探道。
赫连永煦摇摇头，答道：“我没看到他。他肯定掉下去了。”
他看了苏芷一眼，又补充道：“掉下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苏芷刚刚燃起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
她颓丧地坐在草垛上。
赫连永煦递给她一条鸡腿，说道：
“他死了，可你还得活下去。”
苏芷没接。她脑海里全是赫连明睿的样子。但是，他的模样却渐渐模糊，最后她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赫连永煦极有耐心地坐在一边。
见她稍稍回过神，他说：“多吃点东西。一会儿我们还得去解毒。”
“解毒？”苏芷茫然地看着地面。
赫连永煦叹气道：“我们都中了毒。你忘了？”
苏芷恍然想起她确实中了毒。
但现在她解不解毒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好像对生和死没那么关心了。
她正在怅然之中，突然感到下巴被人捏住。她被迫对上一张明朗的面孔。
赫连永煦无比坚定地说：“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会把你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