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美的银鱼儿吃罢,掌舵的船长过来在舱门外求见姜怀玉,见到她连忙带着笑道:“夫人,马上就要到清泉城了,您看是停靠几日呢,还是继续往金陵赶去。”
姜怀玉早就决定了一路走走停停,何况清泉城也有姜氏茶馆,于公于私她都要在这待几日。
得了令的船长连忙招呼底下人准备停靠,很快便抵达清泉城的码头边。
庞然大物般的云槎自然吸引来一堆人的注视。
梯板搭下,姜怀玉抱着糖包缓缓往下走,身后跟着小草一行人。
清泉城因十八口奇特清泉得名,其中有三口泉眼涌出的泉水都是要送到上京皇宫里供皇上饮用的,姜怀玉特地决定在这开了两座茶馆,一东一西,靠着两口除了御供之外水质最为清冽甘甜的泉眼。
负责这两座茶馆的管事姓岑,姜怀玉看过金崇给她的一些记录,岑管事如今三十六岁,打小就在金家做事,一开始的随从慢慢到后来的管事,为人谦和忠厚。
姜怀玉不是疑心病太重的人,看到这份记录自然很满意。
“这儿离城西近,就先去城西的茶馆坐坐吧。”姜怀玉直接做决定。
到了另一座城,姜怀玉觉得新鲜的很,周围走过的人说话口音神态都和上京有些差别,路边摊贩卖的小食也很有清泉城的特色。
姜怀玉一行人走进茶馆,对于眼前的热闹并不觉得奇怪,各地茶馆开张也已经一月有余,第一月的账本已经呈到姜怀玉面前了,虽没有想象中日进斗金,但这毕竟是新开张的买卖,赔本赚吆喝都得咬着牙顶一段时间,何况现在还能基本盈利。
“哟客官!这儿嘈杂了些,不如到楼上雅间落座?”跑堂的伙计乐呵迎上来,既不谄媚也不疏远。
小草微微颔首说道:“要个视野开阔些的雅间。”
“得嘞,贵客您这边请!”伙计立马带路,领着他们往二楼雅间里走。
姜怀玉落座之后,询问道:“你这儿的茶可有什么不一样?”
伙计闻言咧嘴笑道:“贵客果然好眼光,我们这儿的茶水不比别处浓茶那般难以下咽,不必用小炉子熬煮半天,无论您是要自个儿亲手冲泡,又或是我们茶馆冲泡好了呈上来,这喝起来都别有风味,茶香扑鼻,保管喝了回味无穷!”
“行,就把你这儿有的茶水各上一壶来,茶点看着准备。”
“好嘞,这就去为您准备。”
伙计走后,小草直接走遍雅间各处,伸手轻敲,不时凑上去闻一闻味道,随后回头说道:“所用木材没什么问题。”
姜怀玉点头捻起桌上装饰用的茶杯,轻声说道:“这瓷杯也是如此,倘若韩管事那边的情况也如实,那么看样子岑管事做事的确值得信任。”
这次来算是试探,哪怕他们是金家商号的管事,姜怀玉也不能全然信任他们,但凡里面有一个管事中饱私囊,干着阳奉阴违的事情,对她造成的损失不可谓不大。
很快就有人敲门,得到同意,韩青衣推门走了进来,挑了挑眉扬起略有些痞气的笑说道:“这茶馆建造时间虽然仓促,但都是好工好料。”他不对岑管事发表评价,单纯说出姜怀玉要他去确认的意见。
既然这里没问题,剩下也就只剩账目了,姜怀玉打算等茶上来喝过以后再去找岑管事,待在云槎上好几天,也想在平地上休息一会儿。
很快几个茶馆伙计端着一壶壶茶水,还有精致茶点进来。
等他们把茶水糕点摆放好,姜怀玉便笑道:“有劳你去将岑管事叫来。”
这伙计愣了愣,看她虽然样貌年轻得像是哪家姑娘,但衣着绣工精致繁丽,气度也非寻常人家女子能有,连忙应下,退了出去。
“这壶是特级单枞?还是先从较次一些的茶喝起吧。”姜怀玉看了眼桌上七壶茶水,说道。
新鲜茶叶的品质,制茶匠人炒茶杀青的手艺,决定茶叶品质优劣,因此从上京分批送去各处茶馆、茶摊的茶叶都划分了三个高低品质。
分别是无前缀的茶叶,以及上等和特级。
价格也因此有所有高低之分,毕竟特级成茶量并不是很多,这也不受控制,物以稀为贵自然是不会太便宜。
光是这一壶特级单枞就要十两纹银,倒出来倘若是一指长的杯子,恐怕喝个五六杯便没了。
一口茶一两银子有些夸张,但一口茶需得几钱银子却是不假。
姜怀玉让他们纷纷坐下来一起品茶,平常上等成茶在宅邸里都是随便喝,小草她们也多少对茶水优劣有一定评判的能力。
比以前喝着好喝就肯定是特级,倘若没以前喝过的茶好喝,那就不是特级,简单明了。
明黄茶水注入杯中,茶香顿时四溢。
姜怀玉端起来略微垂首贴近杯口,张嘴慢慢饮了一些,没那么滚烫的茶水正是入口好时机,她便稍微大口一些喝干净杯中茶。
然后皱起了眉。
一抬头环顾其他人的表情,如陈婆子和珠珠,她俩年纪一个老了些,另一个还小,对味道并没有太敏锐的感知。
倒是韩青衣、小草和李沧夏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喝着不像是特级单枞,但香气又十分相似,不好说。”韩青衣放下茶杯,收起略带痞气的表情,知道今日是要有事情发生了。
姜怀玉手指微屈,轻叩桌面,思索道:“成茶包装裹着油纸和竹壳,味道香气不应有这么大的差距变化,何况清泉城的泉水举世闻名,有这么好的水,茶喝起来却不怎么有回甘,反倒是一阵发涩。”
“笃笃笃。”
正当她思索这里头原因的时候,岑管事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姜怀玉清润的眼眸轻轻眨了眨,说道:“进来吧。”
岑管事迈步进来的时候,看清楚坐在主位上的女子容貌瞬间,怔愣片刻立马欣喜道:“早有耳闻东家您要南下游玩,原是今日就到属下这儿。”
姜怀玉轻笑睨他,等岑管事说完才开口招呼道:“不如坐下喝杯茶,说说最近茶馆的生意如何?”
岑管事面露难色地说道:“怎敢与东家同坐一席……”
一旁韩青衣咧着嘴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说道:“岑管事何必这么多虚礼,难道不是夫人说什么照做便是吗?”
让一个毛头小子打断话,岑管事也不恼,陪着笑连连点头:“是属下疏忽了。”
“不知道岑管事对这些茶水了解多少,可识得品?”姜怀玉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十分平静地问道。
岑管事倒不至于诚惶诚恐,双手接过茶杯,说道:“常常翻阅夫人所书茶经,倒是因此识得一些品茶之道,若说识得,属下自然不敢在夫人面前班门弄斧。”
雅间里除了他喝茶的声响以外,所有人都静悄悄的不言语,岑管事额头微微沁住些汗,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是因为热茶饮入腹中出的汗。
姜怀玉叹了口气,这就像是酒楼的掌柜一样,他可以不会喝酒,但送来的酒优劣好坏莫说喝,闻都能闻出个大概,何况岑管事自己也说了识得一些品茶之道,又怎么可能分不出特级和上等之间差距。
事已至此,姜怀玉也不想再打机锋,她想不到第一站就能碰见这样的事,那么世家盘踞林立的金陵、江南,又会是什么样呢。
“你是否将普通的茶叶掺入特级里边,混淆在一起卖给客人?”姜怀玉打开茶壶盖子,将里头茶渣直接倒在糕点盘里,“岑管事不如说说,我是如何分出茶叶优劣好坏的?”
特级成茶冲泡后自然是叶型完整,看得出玉叶金边方为特级,盘里站着水渍的茶叶鲜明分成两种,哪怕对茶没有丝毫了解的人也能分辨出来。
姜怀玉微微闭了闭眼,想到刚才看见来来往往的客人,这么多人喝过以次充好的茶水,日后但凡有一人察觉出不对,那么她苦心经营的商誉将荡然无存。
如今大云休养生息多年,虽有四方蛮夷挑衅不断,但对于更多的大云人而言他们每天忙着自己手里的活,日子安安稳稳,久而久之攒了些银两,总是要花出去的。
“东家,我这……”岑管事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就说出来,面对一屋子人的注视,干瘪的嘴唇颤了颤,竟是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挂着浓浓无奈与愧疚。
这可就有意思了。
姜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说道:“倘若你心里有什么委屈,觉着是我冤枉了你,定夺有误,不妨说出来听听。”
一看岑管事这副神情,仿佛写满了隐忍,姜怀玉也不想辨别出他到底是真是假,今天有的是时间听他说。
“错即是错了,属下做出此事纵有千般缘由,也实属不该,无论东家是要将我缚了送去见官,或丢进澜江底,属下毫无怨言。”岑管事努力说完这段话,随后直接缓缓闭上双眼。
姜怀玉粉润嘴角微勾,说道:“既然有这么多理由,还是劳烦岑管事说出一两条吧,你也是为金家做了这么多年事,金崇的面子我怎么也要给的。”
岑管事心中暗自舒了口气,但神色不改,直到姜怀玉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喝了几杯茶又吃了块豌豆黄,摆明了他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就在这耗死的模样。
“东家有所不知,清泉城的知府和几位江南世家于此逗留的公子小姐,尝过特级成茶后,便不许咱们茶馆再卖,往后但凡送来特级成茶都得送到他们府上。”
岑管事老目竟是隐隐垂泪,“此事不敢告知东家,世家子弟又岂是咱们能惹的,属下一时鬼迷了心窍便想着以次充好,既让茶馆能有特级成茶留住客人,又应付住那边。这份银两,属下特意将茶馆里的茶水降便宜些,然后添补上去,一钱一文都不曾贪过。”
“岑管事,其实你不做这管事的活,去写些话本,定能卖得大火。”姜怀玉把手里茶杯放下,眼神微微泛起厉色,平常宛若清澈澄潭的眼眸,如今酝酿着暴风般的情绪。
“这……”岑管事连忙像是认错般又低下头,但表情和眼神可不是这么回事。
他赶忙回想了一遍方才自己是否漏出马脚,可言辞诚恳,神情到位,姜怀玉就算气极也只会觉得他不懂变通,自作主张,但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啊。
韩青衣嗤了一声,说道:“岑管事怎么总喜欢心存侥幸,茶叶是夫人亲自琢磨出如何制出来的,她多了解还用想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你真打算死撑到底?”
岑管事摇摇头,“属下做过何事都已说明,屈服知府和世家子弟之威不得已将特级成茶贱价卖予他们,不得不以次充好填补缺漏,属下深知此事乃大罪,无论东家如何处置我都认了。”
照他的说法,顶多就是被强权所迫,自作主张了以后更不能告知东家和商号,只能继续在悬崖上走钢丝,直到今日被发现。
若真是如此依着他在金家做事这么多年的情分,哪怕是要处置,姜怀玉也得交给金家,而他也没有真正让茶馆买卖损失钱财,金家恐怕只会给些银钱,让他回乡下种田去。
姜怀玉稍微想了想,抬手轻抚眉心,说道:“特级成茶恐怕只是送了一部分吧。”
“东家这话何……”岑管事眼带疑惑地抬起头。
意字没能说出口,就被打断。
“茶壶里的确是一优一劣的茶叶,但都不是从我们商号的工坊里所制成的茶叶,你将工坊送来的茶叶又转送给他们,而他们拿这些成茶反过来推测制茶工艺,可惜仍差了许多。”姜怀玉摇摇头。
岑管事鬓角发间隐隐出现汗液,他解释道:“东家说笑了,这些就是工坊送来的茶叶啊。”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姜怀玉对岑管事是彻底失望了,事情错便是错,或许真是人不可貌相,还是他以为在金家商号做事多年,各种手段都能轻易糊弄她这个年轻东家。
岑管事嘴唇嗫嚅,最终讷讷无言。
“这些茶叶都是他们试着制出来以后,又拿回来给你的吧。”姜怀玉腰背挺直,目光趋于平静,神色淡淡的说道。
到这个地步,岑管事只能点点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姜怀玉能轻易喝出两者之间的差别,不是优劣好坏,而是喝得出仿制的茶叶并非她工坊里所制成的茶叶。
难道……这难道不都是相似味道吗?
到底是自己小看了这位东家,岑管事面皮抽了抽,想到她既然能和长公主等人交好,又怎么会是蠢人,自己做的这一切妄想瞒得住,似乎真是异想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