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仿佛银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纪烨一动不动,凝目坐了许久。他满是感怀,有高兴,也有心酸;有悲伤,也有痛苦。这些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绕过唇舌,最终沦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但那些陈年旧事,又哪是一声叹气就能诠释的。
“舅舅就等着老去呢,老了就想不起来那些事了。”纪烨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在给纪明疏说,还是在给自己说:“最开始么……就从皇姐她及笄那天起吧。”
……
故事的最初,都是以美好开始。
东麓国,唯有女帝才有资格选择自己及笄的地点,而在女帝之前,她们的身份统归为“帝姬”。
纪银笙并非像纪明疏那样,打从出生就冠上了这个名头,实际上,东麓的女帝选择继承人的方式与西濯的皇帝略有不同。西濯继承大统的人称作“太子”,那得是皇后诞生的子嗣,而东麓,则是选择能力最出众的女儿继承。
宣平帝膝下子女众多,女儿陆陆续续生了七个。而纪银笙在八岁的时候便被册封,赐字“昭华”,宣平帝甚至都没有再挑挑的意思。
那时大殿上,宣平帝冷静地问着众臣的意见:“朕之女,唯有银笙深得吾心,思来想去,‘昭华’二字颇为合适,众爱卿以为如何?”
说是询问,但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女帝敲定的人往往是经过深思熟虑,一般情况下朝中是不会有人反对。
反对什么呢,且不提纪银笙六岁就敢上朝参政,光是这份胆量就让人望尘莫及,再加上她论起政事竟能说的头头是道,明显不是纸上谈兵,其余几个,哪有这样的胸襟和气魄,于是,这件事不过是水到渠成。
在纪银笙被封作帝姬之后,人们只道是皇家出了一个天生的帝王之才,但只有纪烨明白,除去纪银笙本身的天赋外,她还付出了比旁人数百倍的努力。
纪烨与纪银笙是一胞同生,只是出来的先后顺序不同,他便成了弟弟,纪烨对此并不在意。也许双胞胎之间的羁绊会更加深些,纪烨懂事起就特爱黏着纪银笙,纵使她对他爱答不理,他也爱往她跟前凑。
“皇姐皇姐,你又在看书呐。”彼时纪烨年幼,拽着纪银笙的袖口不撒手:“为什么皇姐老爱看书,五皇妹她最近开始学编竹子,可有意思了……”
纪银笙不着痕迹地拂开他的手,弯唇笑道:“因为皇姐要成为帝姬呀。”
“帝姬……有什么好?”纪烨不大明白。
纪银笙难得耐着性子解释:“做了帝姬,以后便是皇帝了呀。”
这一下,纪烨没再问皇帝有什么好了。
皇帝当然很好,每每看见宣平帝在朝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皆听她的差遣时,纪烨便会不自觉地就肃然起敬。
皇姐她……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实在是太酷了!
纪烨攥紧拳头,涨了脸道:“皇姐一定可以!我念过书,知道皇帝责任重大,应当为天下万民谋取福……福……”
他忘记“福祉”这个词怎么说了。
纪银笙轻笑一声,右手覆在书册上,侧头看着他:“烨儿,错了。不是‘我为万民’,而是‘万民为我’。”
纪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暗道皇姐果然好严格,只是顺序换了一下,其实根本没区别嘛!
很快,纪银笙就用自己的实力碾压了别的姐妹,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帝姬一位,这是个没有悬念的事情,纪烨对她的崇拜更上一层楼。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觉得有些不对呢?
具体的时间纪烨忘了,只记得有一次他们兄弟姐妹在晚宴上齐聚,宣平帝坐在上面,俯视着他们每一个人。
那场宴会倒也没发生什么,只是宣平帝在对纪银笙说话的时候,无意间提了提最近朝上的烦心事。
有一臣子虽然忠诚但性格顽固,若宣平帝与他有着不同的意见,就会在朝上与她争执,闹得脸红脖子粗,每每不欢而散。最凶狠的几次,那臣子直接在朝堂上嚷嚷着“以死进谏”,若是宣平帝不听,那他脆如西瓜的头颅就会往坚硬的石柱上一碰,一死了之。
宣平帝头疼。
万籁俱寂下,纪烨五皇妹纪彤温柔地开了口,“儿臣知道那位大人,其实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并非冥顽不灵。母皇可以与他好好沟通,或者采取折中的法子,就譬如说……”
宣平帝淡淡地打断了她,问道:“昭华,你当如何?”
纪彤咬了咬嘴唇,目光黯淡地端坐着,不再说话。
“帝者为君,主宰万物。俯首为臣,谨听尊令。怎么能有人敢如此僭越?”纪银笙微微笑道:“若是有人如此要挟儿臣,儿臣一定……”
她轻轻停顿,似乎在斟酌什么:“一定让他死得比这痛苦千倍、万倍。”
满座皆静,纪烨听着,鸡皮疙瘩缓缓爬了一胳膊。
这、这想法,好像不大对呀!
“三皇妹,你——”大公主纪菁忍不住出声,纪银笙眼神掠过她,纪菁猛地住了口。
“昭华。”宣平帝欲言又止。
纪银笙收敛了方才的气息,垂了垂眼,低声道:“母皇,每个人都有自己执政的手段。对付老顽固,就得用更狠的法子,否则只会助长他的气焰。”
宣平帝目光闪了闪,终究什么都没说。
一场晚宴犹如一层阴影,缓缓地笼罩在了众人的头上。
几年过去,纪银笙及笄。
她及笄的地点选在了浮罗山,那里有着东麓闻名的浮罗庙以及一片蓝花楹的树林。
蓝花楹说是梦幻的花也不为过,它比紫丁香颜色更浓更艳,比紫藤萝开得更繁更密,每逢春末至初秋尽数绽放,花开之时叶尽落。盛放时满树蓝紫色的花,远远望去像是紫色的云朵,花繁艳丽,满树烂漫,让人误以为置身仙境。
历来南巡便是下巡江南一带,故而沿途有行宫可供休憩,而浮罗山就在此处,所以十分方便。
笄礼在三天后,闲来无事,纪烨硬是拉着纪银笙一同上了浮罗山,欣赏美景。
“皇姐,皇姐!”纪烨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回过头道:“这就是蓝花楹吗,太好看了!”
地上已经铺满了紫色的花瓣,如云似霞,呼吸间只觉氤氲旖旎,实在是美得独特。纪烨兴奋地在地上捧起花瓣,献宝似的凑到纪银笙面前,道:“不如我们收集一些花瓣带回去好不好?”
纪银笙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从他衣襟处抽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道:“不要弄脏了手。喜欢的话,就用这个包起来吧。”
“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皇姐好聪明!”
他们沿花径步行了约二里路,越往里走,蓝花楹开的越是灿烂,一树接一树,把天空都染成了紫色。
纪烨越看越兴奋,恨不得在地上打一个滚儿,他跑跑跳跳,还分神来跟纪银笙说话:“皇姐,要是这花能带回去就好啦,我可喜欢了!”
他说着,脚下忽然被矮石一绊,顷刻间跌倒在地。
“哎哟!”一声哀嚎,身后的侍卫急忙冲了上去:“四皇子,你没事吧!”
他的手帕也掉在了地上,摔出无数细碎的花瓣,风起,花在地上翻滚,薄如蝉翼的丝绸绢帕轻盈地跟着风滚了几遭,最后贴在了一棵树上。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纪银笙没有去搀扶他,更没有关心,而是几步过去,想要取下那方手巾。
那棵树约莫四人高,而纪银笙的身高……显然够不着。
她回头道:“来人。”
音起的同时,她头上的树杈子忽然被一双手给拨开,纪银笙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蓝花楹花海中的一个人。
四目一触,她望见了那人眸中的星海,盛着夏日的阳光。他眉飞入鬓,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一头青丝绾起,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贯在发上,独留缨带垂下。
他神色淡淡,姿容绝世,明明是白天却让她想到月中仙,华贵又清冷,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可偏偏又让人觉得温暖,不知在月下的他,又是何种风情。
因着他的动作,抖落花瓣无数,纷纷扬扬,是一场紫色的雪。
两人撞上的猝不及防,偏偏无一人惊呼出声,反而是默默地盯着对方,一字不发。
头顶又传来幼鸟叽叽喳喳的叫声,纪银笙目光稍移,看见他斜上方的树桠上似有一个鸟窝,刚刚这人是在……
偷鸟蛋吗?!